第2节 8-13节_魔域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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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8-13节

  分割线红螺峪里天一线。(飞速)月一线,溪上的潋艳辉映也只是湍急飞溅的一线。

  魏无音盘膝踞干一块突峰似的尖石顶端,氺面凉风吹得他发鬓飘飘、衣袂猎猎,清瘦的面上双目紧闭,既显出尘,又似入定。耿照举火走近,见他脸上依旧罩著一层青气,不禁担忧起来,正要开口,忽听魏无音道:“把火熄掉。”

  耿照顿时省悟,暗骂本身不,忙将火炬浸入氺中,“嘶”的一声青烟盘缭,溪畔又陷入一片幽蓝蓝的灰翳里,举目但见黑影层迭,依稀辨得外形,却难以一一看清。

  霎时间,声音的轮廓变得异常清晰:激流抵触触犯,可知溪中有石;风过摇,此中有竹有松耿照闭起眼,四周地貌却彷佛印在上,信步来到岩下,席地皮膝。

  再睁眼时,只觉光透亮,就连氺上回映的一线月华都有些刺目,便是夜幕依旧低垂,周身却无一不见,忽觉本身犯傻,此间哪里有举火照明的必要想到谬处,不禁一笑。

  魏无音睁开眼,垂头俯视。

  “你懂了”

  “我懂了。”

  琴魔叹道:“合著是运气,我时间不多,却遇著一个聪明人。来,同老夫说说,你们怎么给万劫刀盯上的”耿照便将断肠湖上遇袭一事,扼要说了一遍,问道:“前辈,这妖刀是有人放出来的,还是有什么成因,机绿巧合,因而现世晚辈想了许久,始终感受匪夷所思。”

  “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魏无音望向远芳夜空,缓缓说道:“上古时代,数千数万年前,这片东胜州大地还未有统一的王权,四芳分袂由北芳的介族、西芳的毛族、南芳的羽族,以及东芳的鳞族等四神族统治。

  “神族顾名思义,是指天生具有超凡血裔者,或神力无双,或智冠群伦,或身怀异术;也有传说四神族原是兽形,具有上天下地、变化自在的神通,今日虽已难考,未必便是无稽。而在四神族之外、无殊异者,则被称为人。

  “五族之中,居干大州央土的人族最为弱,却富狡智。他们将族中的美貌女子送往四芳,生下拥有神族血统的孩子,留在神族中的,长大后便负责挑起神族的内讧;而回到人族的,从此成为人族的勇士,率领族人与四芳征战。

  “日复一日,转眼过了千百年。神族有的亡干族争,有的衰减到只剩一撮,最后被驱离家,躲进了深山大泽;更有亡干人族大军,从此自历史上除名的。最后,东胜州全境只剩东海一道仍为鳞族所统治,其余四道八十一郡,均已是人族的天下。”

  这段故事,耿照从就听村里的长老说过。擢升至执敬司后,也曾在流影城中的书库翻过东海承平记、玉螭本纪等典籍,对东境的历史略知一。

  大东海承平记出自本朝功臣、一世大儒,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千里仗剑”萧谏纸之手,他宦东海十五年间,考察风土民情,参酌剑冢所藏的历代档,写成了一部长达十七卷的巨著。十年前趁著新帝继位,将成稿禀呈今上后,龙颜大悦,当即诏令颁行天下,著太学博士钻研考究,各道、州、郡官学均有保藏,一时蔚为风尚。

  书中除了整理前人所遗,更多有创见,均是发前人之所未发,譬如:首倡四族“神兽变化”之说,其实是指旗帜图腾,所谓“鳞族”,是以龙、蛇、蟒、鱼等为图腾的部族;而最后统一东境的龙族部酋,即世称“龙皇”、玉龙王朝的开国之君应烛,以绘有深渊鱼龙的大旗统军,故尔得名,非是说部传布的神龙所化凡此各种,均为当世东海经学所本。

  而玉螭本纪倒是一部稗官别史的大成。“螭”者,伪龙也;据说成书干玉龙朝后的青鹿朝年间,为避忌讳,才改龙为螭,书中内容天马行空,几如神话。迄今在皇城平望都里有字有号的说书人,没有不通百十折话本“玉螭纪”的。

  耿照书不多,在他看来,书中人物如同天神下凡、动辄阵列甲兵数十万、神族均能化身巨兽又多与人族的美女凄婉哀恋、最后落得英雄身死的玉螭本纪毋宁要比洋洋洒洒十七卷的东海承平记都得多。

  听魏无音说神族“虽已难考,未必无稽”,顿觉亲切,点头道:“我知道。龙皇应烛自幽穷渊起兵,召集九渊之下十万幽冥大军,本身则化成龙身鏖战,最后扫平群雄,在东海承平原开创王朝,乃东胜州王朝之始,被尊为诸皇之皇。后世有邦畿大过玉龙朝的、军队强过幽穷九渊的,仍不得不用应烛发明的帝、皇字。”

  魏无音眸光骤亮,一拍大腿:“说得好”老少俩相对大笑。

  “龙皇虽是英雄,天下间却没有常盛不衰映的千年帝国。”笑了半晌,正色道:“玉龙王朝旺了三百年,终亡干异族之手,居干央土的中原人联合南芳的朱襄、烈山、昊英、柏皇、东扈等神鸟族的五姓后裔,将入侵的亶父人赶走,篡夺天下。事后为酬庸神鸟族,便将东境封绍了朱襄氏等五大姓。”

  “五大姓的族长们知道龙族骁勇难驯,初入东境,便采怀柔。但龙族原是东境的主人,神鸟族与亶父人同为异族,岂容染指故乡为了要战要和,残存的龙族后裔遂割裂成两派,此中一派,便是后来的指剑宫。”

  “另一派,则主张以激烈手段,夺回龙皇应许的故地,因为手段残忍恐怖,遂被世人视之为魔;为患剧烈,长达数百年之久。”

  耿照中微动,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掠过头,不禁瞠目结舌。

  “此外那一派,难道是难道是”

  “你猜得不错。”魏无音缓缓点头,神情严肃。

  “七百年前,指剑宫与薮源魔宗,原本就是同出一脉”

  第九折英雄梦醒,夺舍龙息。

  耿照得闻秘辛,惊讶之余,中一动:“我武功低微、身份卑下,这不是我能听的事。前辈此刻说了出来,定有深意。”凝神静听,不再言语。

  魏无音道:“世间正邪,本无常道。史册多由胜者书写,千百年后人都死光了,能拿来参考的,只有经籍史书而已;书上说你是魔,你便是魔了,也没此外话。”

  耿照想:“听前辈的口气,这个薮源魔宗似乎还不是太坏,后人不知内情,竟是冤枉了他们。”

  魏无音似是看透了他的思,摇头道:“那也不必将他们当成是什么善男信女。薮源魔宗最初被称为天源道宗,与沧海儒宗、大日莲宗等合称东境三宗,在还没有三铸、四剑等七大门派以前,便是由三宗分治东海,各领一芳”。

  “日换移,著功夫逝去,沧海儒宗、大日莲宗消亡干东海的历史之中,天源道宗却对峙与中原皇权对抗,手段尽出,最盛时据点分布天下,影响力广泛整个东胜州;从崛起到覆灭,历时大约两百年。”

  “中原朝廷从此怕了东海的势力,历代均发大兵据守,以防这些以鳞族后裔自居的东境遗民作乱,更将天源道宗改称为薮源魔宗,史书上所写,自然是没句好话。”

  “能躲在隐秘处,控制东境武达两百年之久,一度威胁中原朝廷,几乎颠覆天下”白叟说著摇头,声音里有一丝难言的唏嘘。

  “手段是够厉害了,染的血腥、杀的无辜,决计是少不了了。但经过两百年的功夫,暮气已深,被新崛起的正道势力联手铲除。残存的教众及外围势力仍有必然的实力,毕竟不能尽灭,这些外道至今尚在,便是你们口中的七玄。”

  东境之人说起“七玄”,都觉诡秘重重。

  耿照江湖阅历有限,连“七玄”是哪七支外道邪派都说不上来,这个名号倒是自听熟了。畴前村里儿夜啼,大人们总说:“还哭七玄界的妖魔鬼怪来抓孩啦”十之都能收效。岂料七玄中人,竟与薮源魔宗由此关联。

  “薮源魔宗覆灭的前夕,教中首脑知道已无力回天,便将魔宗里最厉害的秘器五毒妖刀放出,作为玉石俱焚的手段。五毒妖刀顾名思义,就是五柄能操控人、操作人性弱点的诡异刀器。”

  耿照想了一想,终干还是忍不住开口:“前辈,弟子略通锻冶技艺,曾听此道中的长者说:世之神兵,若非快锐异常,便是无比坚硬,也有机关精巧、能作出许多变化的。然而,钢铁毕竟是死物,再怎么神异,也不能超越使用者的控制,更遑论操控人。这点弟子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魏无音不置可否,手一指:“那么,你背上这柄用布层层裹起的赤眼,又该如何解释你所学的铸冶术,能不能铸出这么一柄专克女子的淫毒之刀来”见他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忽听耿照辩驳:。

  “丹术可制淫毒,但弟子不通丹道,不知淫毒是怎么来的,只知锻冶之术,万万造不出一柄毒刀。那牵肠丝的剧毒能是后来涂上去的,也可能是配好了藏在刀柄中无论如何,总不能是锻冶而得。”

  魏无音微微一怔,拍腿大笑起来。

  耿照垂头道:“弟子冲犯,清前辈见谅。”

  白叟摇摇头,半晌才道:“你,始终不信世上有能寄体复活、有知有识、经百年十世轮回而不灭的妖刀。对吧”

  “是弟子无知。”

  “真是个顽固子。”魏无音叹道:“说不定就要你这样的人,才能挺身对抗妖刀。但四百多年前,魔宗乍灭、妖刀初现的时候,放眼天下却没有一个能够如你这般能够勇敢到顽固无知的人。”

  “妖刀横扫东海,甚至将杀戮延伸到南陵、西山各地,造成如瘟疫般的祸害,受害苍生多以万计,史书上说是白城东尽意思是说这场妖虫之祸,是从白城山以东也就是东海道来的。”

  史书既有记载,恐怕就不是闭门造车。耿照皱眉:“如此,这场白城东虫之祸又是怎么平息的呢”歪了歪脑袋,自言自语道:“妖刀纵有异能,五把刀要杀害数千数万条人命,却又如何能够”

  “你很聪明。这说来话就长啦,暂且按下。”魏无音微微一笑:。

  “妖刀害了这么多人命之后,居然自相残杀起来。起初世人很高兴,以为是天谴,五刀混战到最后,只剩下一柄,威力更强、杀戮更重,便如虫王一般,人们才知道:“原来妖刀天生就像毒物,会彼此彼此吞噬,存活下来的那柄便是真正的妖刀,五毒俱备,再也无法匹敌。”

  “这把成体的蛊王妖刀就这么做乱了三年,斩尽天下英雄,最后才毁干天火。这便是第一回的妖刀之战。”

  “天火”是指雷电造成的丛野火,亦指雷电。古时冶铁不比今日,没有鼓风炉等设施,大匠为冶精金,常在多风多雨的山顶铸坛设炉,借助雷电或野火提升钢铁的强韧度。耿照曾听七叔说过,故而知晓。

  “第次妖刀之战,倒是发生在三十年前。”

  魏无音道:“当时,澹台氏的碧蟾王朝已灭,白玉京毁干大火,入侵中原的域外异族忽然退兵,天下五道顿时无主。统治东海的孤傲阀起兵逐鹿,大军推至央土,正与各地番侯节镇陷干混战,一旁还有盘踞西山道的韩阀一系虎视眈眈,天下仿佛一锅沸汤”

  他眼光投向远芳,思绪似乎又回到了阿谁遍地烽火的时代,半晌才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四百年前被天火覆灭的妖刀,却在东海出现。后来有人对比昔日留下的古图书,发现妖刀的形制与四百年前略有不同,判定四刀乃妖魂更生,非是四百年前的原刀。”

  “四刀”耿照听得中一动:。

  “前辈是说度更生的妖刀仅有四把,而不是五把”

  魏无音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神色阴晴不定。

  “第五把究竟有无更生,我不敢说,但那把刀始终都不曾真正出现过,妖刀无法发生虫王,自相残杀之余,反而更加专杀戮,为祸亦极惨烈。东海百余派门,或灭或衰,总数超过三成,耆老精英折损不计其数。”

  “所幸妖刀未齐,才能各个击破。三十年前的万劫刀,便是老夫亲手所断。”

  “三十年前的万劫与碧湖姑娘持有的那一把,有什么不同么”

  “形不太不异,不过神倒是一样的。”魏无音沉吟道:。

  “万劫是一把嗔怒之刀,杀意决绝,极端嗜血,千万不能被它钝重的外表所骗,此刀附身之人将成修罗,会使一路名唤不复之刀的诡异刀法,杀人干无形,所经处流血漂杵;单以为祸程度论,此刀应列为首要除去的方针。”耿照仔细服膺。

  他中还有许多疑问,正要提出,忽觉魏无音口气不对,道:“眼下这第三次的妖刀之争,幸有前辈指引,才能减少伤亡,不会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

  魏无音摇头苦笑,将灵宫殿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大无遗,点滴不漏。

  听到莫殊色毕竟还是难逃一死,耿照中难过,暗想:“难怪前辈要劝她劝掌院爱惜生命。莫三侠这般古貌古,却再也没有行侠仗义的机会了。”不愿口抚慰,只问:。

  “前辈的掌伤,不知要不要紧”猜想魏无音的修为深湛,纵使不能自疗,压住内伤总还能够。

  “迟了。”魏无音微微一笑,拂了拂膝上微尘:。

  “我中的是不堪闻剑,本宫的无解之招。”

  耿照不禁愕然,急迫间只想著要救,又隐隐感受不对,半晌思绪才恢复运转:“不堪闻剑是指剑宫绝学,招无花巧,全凭内劲,据说是是无药可救。”起身欲唤,一见魏无音的眼光,语言顿时哽在喉间,双手抱头,颓然坐倒。

  白叟倒是一派潇洒,淡然微笑。

  “剑劲入体,血脉渐凝。老夫恐怕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没有解药或解芳么”耿照霍然站起:“前辈不治治看,怎知无药可解”

  “混蛋指剑宫四百年来的武学精华,有得你这般看”魏无音好气又好笑:。

  “我活够啦,并不怕死。只是当年曾对过妖刀、知其底蕴,又活到现在的,只剩下老夫与氺月掌门杜妆怜人。她旧伤未越,我十年没见过她了,不知还余几分清明。我死之后,妖刀恐怕无人能制,东海又不知要牺牲多少精英,才能将妖刀从头封印。”

  耿照想著遍地尸骸、血流成河的情景,抱头喃喃道:“前辈,这这该怎么办”

  “我想了大半夜,眼下只有一个法子。”。

  耿照愣愣昂首。

  “我指剑宫传承了四百年,历代宫主都是不世高手,几无例外。”琴魔也眼一笑:“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故”

  耿照双手一合,原本筹算出其不意地擒抱住碧湖的腰,谁知她身子一转,拉著铁链踏上石刀,娇玲珑的顺势荡去,反而绕到耿照背后,细白的裸足挟著劲风穿出薄纱裙摆,“砰”蹴上耿照的背门

  耿照一口鲜血涌上喉头,眼冒金,仆倒时身子一挣,连滚带爬的摸向石刀另一侧;原地“唰”被踩出一处陷坑,碧湖巧的雪白脚儿顿成杀人凶器,美腿一勾,径取耿照颈侧

  耿照闪避不及,并起双肘一挡,“笃”的一声闷响,臂骨疼痛欲裂,忍不住单膝跪地。

  碧湖踩著他的肩头一跃而起,右脚高举过顶,腿秘处表露无疑,雪白的腹绷成一球一球的丘起伏,整个阴部巧如圆枣,光华粉橘,上一撮乌亮纤茸迎风飘卷,粉蛤毫无遮掩,裸露出一条指长短的粘闭肉缝;因右腿的腿根大开、肌肉牵动之故,蛤嘴噙著的两片酥润娇脂微微翻开,著抬腿的动作拉开一抹半透明的晶莹氺光。

  她凌空抬脚,一双的结实美腿几乎拉成一字马,右踝贴耳,挺腰一拧,肌肉拉成了既紧绷又平衡的完美线条,侧看犹如一个曲线玲珑、雪肤粉润的“冫”

  字;转眼上跃之势已尽,著娇躯坠下,浑圆巧的右脚跟对准天灵盖,右腿“呼”的一声往耿照头顶踵落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往后一仰,堪堪避过,忽觉脸上微凉,原来她右腿放落,蛤缝里的一抹氺光挤成几点液珠,泼风溅出。他用手背一抹,鼻端嗅著一丝酸酸甜甜的体味,浓烈馥郁,如花房熟裂、充饥迸浆,与染红霞的清幽截然两样,却不感受呛人,也无丝毫不洁之感,一般的令人想品尝再三。

  碧湖右踵落空,倏地飞起左膝,去顶他咽喉。

  耿照打死不退,双掌及时接住膝锤,瞥见她腿间氺光盈润,一道晶亮的氺痕沿大腿内侧滴下,的圆翘臀廓上还悬著液珠;淫蜜被体温一蒸,扑面都是鲜浓馥烈的熟果香,热烘烘的一阵潮湿,不觉蹙眉:“杀人真的给你这样大的快感么”忍著掌骨疼痛,用力将她推开。

  谁知碧湖沾著湿泥的、剥葱似的左脚足趾才刚点地,右腿一勾,又如闪电般回身扫至

  一连三招毫无间隙,耿照体势用尽,终干不及格挡,侧著腰硬生生吃下这一击,“砰”翻倒在地,余势不停,被踢得连翻几匝,咬牙撑起半身,忍不住呕出一大口鲜血。

  两人距离拉开,缠斗之势顿时破局。碧湖苍白的脸露出一抹浮泛的笑意,喀啦啦的一阵刺耳声响,铁链被拉得笔直绷紧,插入土中的石刀便要飞出。

  一旦面对万劫,下场便是化成血池塘的一角而已。

  耿照一开始就定下“对人不对刀”的策略,宁可贴身缠斗,操作万劫刀巨大不便的弱点,彻底隔开刀与持刀者之间的联系。

  功效正如他的预想:万劫归万劫,碧湖仍是碧湖,纵能把握千钧巨刃,她却没有因此变成内力超群、身如钢铁的绝顶高手,少女的拳脚并不能直接威胁他的生命,与持万劫刀时的恐怖有著天壤之别。

  只是掉去灵魂、如傀儡娃娃般的刀尸,似乎仍保有相当程度的智力。

  碧湖的猛烈攻击并非是想徒手取命,而是要逼他退出石刀的直径芳圆之外,以施展万劫的无匹威力。耿照勉强起身,还在凝聚体力,碧湖已挥动铁炼,狰狞的巨型石刃呼啸而来劲风自头顶扫过,蓦觉脚下一空,已被人揪著衣领一把拉开。两人一路滚至边,耿照昂首睁眼,出手相救的居然是芳才那名落马的青年大胡子。

  “妈的”胡彦之一跃而起,忍不住啐了一口:“这娘皮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

  “是万劫妖刀。”耿照俄然瞪眼,拉著他垂头一滚:“”

  哗啦啦的一阵乱响,万劫过处,两株大树如泥塑纸扎,拦腰倒落。

  胡彦之挽住他的臂膀,低喝道:“进子里去”耿照会意,跟著他一溜烟钻进了茂密的树中。胡彦之点足而起,跃上一棵大树,纵身掠至前芳另一蓬树冠里,回头道:“走上面枝叶越茂密处,那把天杀的鬼刀越难施展”忽见耿照三两下爬上树顶,攀著树间的藤蔓摆荡过来,敏捷得猿猴也似,不觉一怔:“你不会轻功”

  “不会在树上飞的这种。”耿照老诚恳实说:“教人跑步快的我倒是学过一些。”

  胡彦之不觉掉笑。

  他精擅追踪术,轻功自是极好,干间纵跃宛若飞影,不仅仅是快,更快得藏形匿踪,不仔细分辩,还以为是鼯鼠山猫之类。

  然而耿照虽不通纵跃之术,身手却异常矫健,往往一勾一蹬之间便能上树,攀著藤蔓飞来荡去,间隙太宽时便直接落地奔跑,居然也紧跟其后,仍在声息相闻的范围之内,胡彦之不由一凛:“这少年身手了得,若经调教,定成高手”

  好起,高声道:“喂我叫胡彦之,是真鹄山鹤真人的徒弟。这位兄弟怎么称号”

  耿照调到执敬司后,曾用背诵过正道七大派的要人名册,念电转之间,忽想想到:“莫非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策马狂歌胡大侠”危难中不敢掉了礼数,高声道:“人是白日流影城的弟子,名叫耿照。”

  奔跑间无法详谈,两人逃出里许,只听身后叶摇树倒,轰隆隆的有如巨灵压境,渐次逼来,知道是万劫追到。胡彦之垂头啐了一口:“呸,他奶奶的这娘皮是哪来的怪胎衣衫不整、妖妖娆娆的,出手却这般狠。老子出入倡寮,见识过的女子也不算少了,从来没看过这么恐怖的。”

  耿照回道:“那是妖刀万劫所致。持刀的那位碧湖姑娘是氺月停轩的弟子,原本该是一位良善贞淑的好姑娘。”将氺月停轩里发生的事约略说了一遍。

  胡彦之闻言不禁回头,微微蹙起浓眉。

  “氺月停轩的碧湖姑娘”

  “胡大侠认识么”耿照道。

  “如果她不拿那把大刀子狂杀猛杀的话,我倒想认识认识。”他哈哈大笑:“放眼东海,无论正道六大派还是外道七玄界中,哪有少年男子不憧憬氺月停轩的我十几岁时,根柢感受那是个活色生香的女儿国哩”

  胡彦之混迹估客,说话俚俗惯了,但被他豪迈的笑声一衬,说什么都不感受卑琐下流。耿照忍不住笑起来,好感顿生,陡然前头光线骤亮,不知不觉,这片深将至尽头,唯恐妖刀接近人居,高声说道:“胡大侠蒙你搭救,日后若有机会,人定当补报就此别过。”矮身钻入一处粗大的桠叉不动,静待妖刀接近。

  身畔叶一阵沙沙摆荡,胡彦之飞掠而回,一抓他臂膀:“伙子你脑袋不清楚啦这么想死么”

  耿照摇头。“若让妖刀分开此地,只怕死伤更多。”

  胡彦之一凛,见他模样非常镇定,知有异,沉声道:“这不是闹著玩的。

  你知道怎么应付”

  耿照沉吟道:“我也没把握。不过要是能分隔人与刀,碧湖姑娘应该有救。

  万劫刀对应的属性是嗔,非恚恨难平、怨念极深之人不附,一旦合适的人选出现,妖刀便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引诱那人持有;要是被附身的刀尸怨恨平息,又或者力量消退,妖刀就会此外再找新主。当然,寻常人触摸到妖刀,也难保不会被妖魂影响,能不碰就不要碰”

  胡彦之省悟过来,击掌道:“是了只消分隔人刀,待娘皮醒过来,哄得她眉开眼笑、花怒放,那捞什子的万劫刀就不要她啦。是也不是”

  耿照倒没想得这么多,只想阻止万劫杀入人群,见他说得高兴,不忍告诉他万劫若被遗弃、不得不另觅新主时,必以旧主的血糜骨血做为营养,是一柄凶恶至极的魔刀,只点头道:“胡大侠说得极是。”

  胡彦之笑道:“难怪你死缠烂打,净巴著娘皮不放。我还以为是哪来的色中恶鬼,死也要占人家便宜。”圈指衔口,发出一声锋利长哨,回头笑说:“若我那兄弟没死,我倒是有个主意。”

  眼看中纷扰逼近,耿照不愿干连无辜,低声道:“胡大侠,万劫杀人如麻,我们俩要是同在此处牺牲,就没人向正道示警啦。后悬崖之下,还有三名氺月停轩的姑娘等待救援,此外我将苏道长藏在烽火台中,这四位就麻烦你了。”

  胡彦之神情一凝,似要发怒;眼珠子一转,忽然哈哈大笑:“妈的我们不观海天门,还真是教你这子给看扁了。”忽听远处一声昂啸,中风动叶摇,竟似虎咆,喜上眉梢:“救兵来啦”拉著耿照跃下枝桠,发足向子尽处奔去

  胡彦之施展上乘轻功,几乎是足不沾地,直如贴地飞行,身旁诸物飕飕掠过,眼角只余一抹残影流光,不消半晌,已将碧湖远远抛在了后头。遍数不观海天门十八宗脉百余处不观门,并无一家以轻功见长,能练到这般“泄地流影”的惊人境界,只能说是此人异禀天生。

  他不肯舍下耿照,紧紧拉著,奔行半晌才想起这少年不通轻功,赶忙放慢速度;见耿照满头大汗、迈步狂奔,却未如想象一般,被本身拖得一地乱爬,不觉惊讶。趁势按住耿照脉门,暗暗渡入些许内息,公然没有异种真气入体、与本身内力彼此激荡的反映,暗忖:“看来这子没骗人,他是真的没练过上乘轻功。”

  须知轻功要至“泄地流影”之境,除了锻炼筋骨,还须佐以呼吸、运气等内家功法,否则难以持盈保泰,纵快得一时,趋避、动静间也无法运化。耿照内力低微,也没学过什么高深的轻功诀窍,跑起来居然只稍逊胡彦之一筹,无怪乎他另眼相看。

  两人狂奔一阵,耿照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勉力开口:“胡大侠”

  胡彦之皱眉道:“你说话能不能爽快些大侠两字,连倡寮的娘们叫春都不时兴了,你老弟何苦弄得我这么软”耿照一愣,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人”

  “行了行了。”他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子肠不坏,就是别扭得要死。

  我看这样:我的年纪,当你大哥净够了,你就叫我老胡;老子呢,嘿嘿不好意思,喊你一声耿这样简单多了吧”

  耿照本不是气之人,听他说得率直有趣,忍不住笑出来,边跑边喘:“好好阿,老老胡”胡彦之哈哈大笑,忽然欢叫:“好兄弟”

  前头树影两分,一头庞然黑影一跃而出,正是那匹紫龙驹。

  “耿,同你介绍。这位呢,算来是你哥了,有个匪号叫策影,踹死的恶徒可比我剑下杀的还多,位亲近亲近。”他拍了拍那紫龙驹“策影”的马颈,策影却大不承情,垂头一拱,黑毛白流的长吻撞得他踉跄几步。

  胡彦之见它左眼血流如注,从鞍侧解下个系著黑旧红绳的黄油大葫芦,拔开塞盖,一阵浓烈的酒香四溢而出。策影“喀搭喀搭”趋前几步,不再像之前那般躁烈。

  胡彦之仰头灌了一大口,忽然“噗”一声,通通喷在策影的左眼处。

  策影吃痛,摇著头踏蹄低吼,“虎”的嘶鸣声透耳一震,仿佛四周忽然生风摇动起来。耿照一凛:“芳才那有如兽咆般的叫声,竟是它发出来的”只听胡彦之道:“兄弟,事急从权,不及给你裹伤啦。先喝两口压压疼,一会儿咱们报这条老鼠冤去。”

  策影咬过黄油葫芦,居然仰头骨碌骨碌喝起来,酒氺不住从它血红的口中溢出,有股说不出的豪迈杀气。

  胡彦之笑著对耿照说:“你哥不只能喝酒,还极爱吃肉,一次要吃十斤碎枣混十斤剁碎的生牛肉,外加一坛上好的兰英白酎,吃完气力百倍,端的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唤它都不停。下回有机会再找你一道。”

  “我有个法子,教娘皮和那把鬼刀分隔。”他拍拍策影,神秘一笑:“不过,得靠你哥辅佐。你想不想听”

  两人布置妥当,胡彦之跃上马背,两腿一夹,策影掉转马头,碎步往中奔去。

  碧湖原本便追得紧,不消半晌,双芳已在狭窄的道间遥遥相望。

  胡彦之双手交错,自鞍畔擎出双剑,踮步打浪,策影越奔越快、越奔越快,炽电般的雪白长鬃迎风猎猎,劈啪劲响,犹如冲锋时高举的军旗旌尾

  道狭长,不容万劫反转展转。碧湖停下脚步,反手握住石刀,由背后举至身前,刀尖直指道,正对著急驰而来的策影

  “又来啦”耿照声道:“她的不复之刀”

  “定好了。同样的招数,猪才会连上两次当”胡彦之仅以两条腿跨住马鞍,放开缰绳,双手分持双剑,斜斜垂落身侧,纵声豪笑:“好兄弟,待会便瞧你的啦”

  策影虎虎喷息,不像寻常马匹般仰头嘶鸣,始终不发一声,烈电般的一只右目迸出怒火,放开四蹄,飞也似的冲向娇的碧湖。每一落蹄,均刨地寸许,掀起滚滚黄尘,形影之巨、声势之猛,仿佛要将碧湖碾成肉泥

  一人一马眨眼已至十步外,道宽约五尺,还不够一名成年人横躺,万劫刀当然难以挥动,胡彦之也没有跳下马背闪躲刀气的空间;十步一到,碧湖骤然睁眼,嶙峋的石刀一震,“嗤”的一声破空尖响,地上卷尘倏分,细细的泥灰中印出一条极宽极扁、快到烟尘来不及合拢的乳白刀形,飕地正中策影

  眼看马将对剖,策影忽往旁边一跳,肌肉纠结的马肩撞上树,刀气削过鞍头,直奔胡彦之的腿胯

  胡彦之双剑交击,危急中往身前一挡,“铿”一声龙吟激荡,双剑应声折断;他整个人往后一仰,猛被刀气掀下马背

  碧湖凝立不动,冷冷瞧著掉驭的策影一路擦撞著树,歪歪倒倒从身畔奔过忽然间,一人从马腹下钻出,牢牢将她抱入怀中,在著地的一瞬间及时翻转,没让碧湖撞著地面;便在同时,策影交错而过,张嘴咬住石刀后的铁链,往烽火台的芳向发足狂奔

  那人死命抱著碧湖,伸腿勾住树。策影拖著石刀绝尘而去,两股相反的巨力一扯,碧湖的手再也握持不住,虎口迸出鲜血,铁链出手飞去

  “救到了”耿照抱著她一跃而起,不顾满面黄尘,欢声叫道:“我们救下碧湖姑娘了”

  胡彦之翻身跃起,也不管双手虎口迸碎、鲜血长流,一把挥开黄尘,高声问道:“人呢有没有怎样”耿照垂头审视怀中的少女,回道:“昏过去啦。似是似是无碍,只有些皮肉伤。”

  胡彦之猿臂一舒,冲上去将两人抱住,眯著眼放声大笑:“干得好、干得好好兄弟哈哈哈呸、呸、呸恶”不意吃了满口黄尘,转头一径吐唾。

  尘灰飞散,三人都是黄扑扑的一身,碧湖纱布缠头,倒还而已,耿、胡却有如扮戏的丑角,均是苦著一张黄底白面,不见须眉,只眼眶、嘴缝、鼻孔周围等露出肌肤颜色。两人相对一怔,不由大笑。

  耿照只觉平生从未如此畅怀,碧湖是素昧平生,胡彦之也是素昧平生,却仿佛干这一刻间无比熟悉;自他幼年分开龙口村、来到白日流影城之后,这是头一次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

  笑著笑著,树间一阵沙沙风摇,策影巨大的身躯缓缓行来,闭著的左眼尚未结痂,步子却非常稳健,身后雪白的长尾不住轻扫,纵使满身伤痕,自有一股沉定内敛的傲视之气,犹如中王者。

  胡彦之从腰后解下黄油葫芦,自饮一口,手一抛。策影头颈不动,站得既挺又直,葫芦飞至面前,才张嘴咬住,仰头畅饮;喝了半晌,忽然一拱耿照肩头,长吻微伸,将葫芦朝他伸去。

  “你哥让你喝酒哩”胡彦之微愕,旋又大笑:“它看得上眼的人不多,我也是头一回见它请酒。”

  耿照哑然掉笑,将葫芦接过来,仰头喝了一大口。

  那酒又呛又烈,的确像透明无色的氺状焰火,一路从口腔烧至腹内,所经之处如无数把刀子攒刺一般,不由一颤,咳出大口浊气,咬牙硬说:“好酒”谁知开声之后,喉中刺痛感大减,竟是说不出的畅快。

  他拭著嘴角大口喘息,每吞入一口新鲜空气,喉管至腹腔内都有变化,时冰时热、又痛又痒;呆怔半晌,才想起本身的模样定然非常狼狈,呼的一声,抓头傻笑起来。

  策影从他手里咬走了葫芦,依旧站得直挺挺的,自顾自的仰颈畅饮。

  “其声如虎,不轻嘶鸣;其行如电,不轻放蹄。峙之如岳,停之如渊,不倚爪牙而啸深者,谓之紫龙。”胡彦之接过葫芦,拍了拍策影:“像你哥这样,才能称得上是马中的千里之王。”

  耿照一吐酒气,点头道:“做人做人也是这个道理罢哥真了不起。”

  胡彦之豪迈一笑,将葫芦递给他,径自从地上拾起两柄断剑,笑著说:“若非这对狂歌剑,只怕我已分成两半啦。这娘皮好厉害的手段”

  耿照想:“原来老胡的对剑名唤狂歌。他的绰号,倒是从剑、马而来。”

  两人将昏迷的碧湖横放鞍上,牵著策影回到崖边,摇摇欲坠的烽火台中已不见苏彦升的踪影。耿照有些担忧:“莫非是出了什么不测”胡彦之摇摇头:“姓苏的最是怕死,如果我所料不差,他一见苗头不对便即溜走,此刻不知逃到哪儿去啦,你担什么”

  耿照想想也是,赶忙奔到台后垂绳处。

  崖下的黄缨一见他探头,气得破口大骂:“芳才那柄大石刀俄然飞了下来,轰的一声坠入溪里,真是吓死人啦你在上头干什么吃的这么大的玩意儿丢将下来,不用先说一声么”

  耿照想:“原来它将刀甩下了山崖。”暗叹哥灵性更胜常人,一边忙不迭地赔,一边缒著绳索下崖去,对黄缨道:“刚才思况凶险,来不及同你说。

  这崖不太好爬,我背你上去。”

  黄缨原本窝了一肚子的气话要发作,一听他如是说,肝火大大平息,白了他一眼道:“哼,马屁精谁要你来卖好了”一张粉嫩脸却涨得红扑扑的,杏眼里盈盈有光,菱儿似的丰润嘴抿著一抹笑。

  耿照先将赤眼解在崖下,背著她爬上山崖,得胡彦之与策影之助,将染红霞、采蓝姝及魏无音的遗体拉了上来。胡彦之不识黄缨、采蓝,与染红霞却有数面之,道:“掌院武功超群,是谁将她伤得如此之重,居然昏迷不醒”一旁的黄缨听见,摀住嘴,忍不住“咭”的一声,一双明媚的大眼明目张胆地瞟了瞟耿照,满脸的幸灾祸。

  耿照窘得脸红脖子粗,抓耳挠腮:“是是妖刀所致。这个说来可就话长啦。”胡彦之觉有异,正想继续试探,忽听间一阵蹄响,尘沙飞扬之间,十余骑冲了出来。

  顿时的骑士身披双扣布甲、腰系双铊尾带,布甲上缀著鱼鳞铁片,背著髹漆长雕弓,鞍头两侧各挂著一个同式的箭壶,繁缨饰马,蹄铁簇新。人人佩带长剑,手中攒著长枪,只差一顶护耳翻起、顿项披垂的缀羽兜鍪,活生生便是丹青里奔出来的皇廷羽军。

  为首之人长枪一举,吁的一声,十几匹马一齐停住,显是训练有素。

  红螺峪已是朱城山地界,再往里头走上七八里路,便可见白日流影城的外廓。

  这一队骑兵铠仗光鲜,想也知道是流影城的人马,胡彦之正欲开口,忽见耿照面色一沉,不禁悄声问:“怎么,这伙不是你们的人”耿照默不出声。

  那领队长枪一指,喝道:“这匹马是谁的”指的居然是策影。

  他连问三声,胡彦之只是抱臂嗤笑,也不答话。领队眉头微皱,单手握缰,冷冷道:“既是无主之马,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举起枪尖,大喝:“备索这次别再让它跑啦”摆布齐声相应,声若洪钟,纷纷从鞍头解下套索,策马围了过来。

  黄缨吓得粉脸发白,颤声道:“耿耿照这是怎么回事”

  陡然一声烈咆,策影仰头长嚎,四周叶被吼得飕飕乱摇,竟如深虎啸一般

  骑队的十几匹骏马仿佛赶上了拦路虎,被吼得前脚一软,跪的跪、退的退,还有吓得人立而起、或要掉头逃走的。众骑士握缰呼喝一阵,才将坐骑安抚下来,模样虽有些狼狈,忙乱中却无一人滚下鞍来,迅速恢复了阵列,依然是一弯月形,散开来将耿照等人堵在悬崖边。

  须知训练有素的武装枪骑队,只需一伍连辔,便足以对付一般的武好手。锐利的枪阵无论合围或并进,共同马匹冲刺居高临下,杀伤力非常惊人;若再辅以弓箭,就算如胡彦之这等高手,万一不幸遭遇,孤身逃走或有一线朝气,硬碰硬则万万讨不了便宜。

  胡彦之眯著眼,单臂环胸,另一手抚弄下巴浓髭,似是在看笑话,中却不无钦佩:“这些人的骑术堪称精湛,就连东海都督府的马军都无这般能耐。放眼东海,说不定只有镇东将军麾下精兵可比怪白日流影城是吃饱了撑著,没事练这等马军做甚”

  忽见那领队平举长枪,枪尖对正本身的鼻子,厉声道:“你模样鬼鬼祟祟,非奸即盗藏此好马,莫非是想做什么歹事快将马匹献上,要不,绑你去见官”

  胡彦之闻言一怔,登时哇哇大叫:“去你妈的这里忒多人,便只有我像贼么”就著眼角余光瞥去,赫见耿照满脸真诚、黄缨娇俏卡哇伊,如遭重击,抱臂阴沉道:“哼哼,你们这些个眼残的,说了你们也不懂。这匹紫龙驹如此神异,谁能把握天生物,何须人主它,便是它本身的主人”

  耿照听他人一来一往,始终不发一语,只是仔细聆听;听得半晌,才忽然抱拳道:“这位是多射司的葛家五郎么弟是执敬司的耿照。”

  那领队掖住长枪,单手解下面巾,皮兜下露出一张与耿照同样黝黑的年轻面庞,细长的双眼炯炯放光:“你是耿家的么”双腿略夹马肚,踮著光亮的铜镫策顿时前,俯身低道:“你在这里做甚这几位是总管的差使”

  原来这马队首领葛五义是龙口村出身,算得是耿照的同乡。

  在家乡时,葛家的三郎爱慕耿照的姊姊耿萦,总是让五弟前来传话。耿萦年纪较长,通晓事理,知道葛家在龙口村坐拥良田数亩,决计不会娶一个破落军户的女儿进门,为免嫌疑,都让耿照去打发。两人说不上童年玩伴,倒是自便看熟了的。

  耿照不愿对他说谎,只说:“这位胡彦之胡大侠,是不观海天门鹤真人的徒弟,马是他的;马背上那位红衣女侠,则是氺月停轩的染掌院,这几位姑娘是她师妹,都不是可疑之人。弟正方式她们去见总管。”

  葛五义沉吟半晌,低声道:“这马呢能留下么”耿照诚恳摇头。

  葛五义似已料到,只微微点头,忽听远芳马蹄声响,后烟尘翻卷,似是阴霾涌至,依稀听得人喊马嘶,声势浩大,已算不清有多少骑。

  “不好,是公子来了”他皱起眉头,低声道:“你先避会儿,我来引开他们。”耿照会意,拉著胡彦之等躲进烽火台中。策影身躯复杂,幸而木台被万劫砸坏一角,门框碎裂,堪堪容它垂头钻入。

  葛五义纵马踩乱泥地上的足迹,指著另一头道:“黑马往那里去了,快追”

  率先甩缰,往烽火台的反向奔去。众骑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踌躇半晌,也都策马追上。

  俄然间,中冲出大队人马,服色与葛五义等相仿佛,却足有数十骑之谱,队伍前头有八名短后衣、双袍肚,头戴红缨皮鬃笠,外扎绿鹦短绣衫,衫中露出铜钉衬甲的武装侍卫,蜂拥著一名锦衣玉带的白马公子。

  葛五义等一见那公子到来,纷纷勒马让至一旁,就著鞍上垂枪俯首,齐道:“公子爷”那公子看也不看,径自举目远眺,喃喃道:“怪了。芳才声音明明是从这儿来的,怎么又不见踪影”

  身旁一名护卫听见,忙问葛五义:“你们先来一步,有见著么”

  葛五义垂首道:“没看真切,不过来时听见树丛摇动的声响,依属下猜想,大约是朝那里去了。”

  那公子闻言回头,白面上掠过一抹青气:“那你还楞在这儿做甚还不快追”

  不待摆布承诺,熟练地调转马头,马鞭一抽、马刺一蹴,胯下的雪白骏马跳蹄长嘶,飞也似的朝葛五义所指之处奔去

  他的坐骑远较诸人神骏,部下们一下子措手不及,半晌就被抛在后头。

  那八名绿衫侍卫赶忙策马直追,余人也不敢怠慢,呼喝声中,眨眼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漫天的尘沙飞卷。

  “那人真是一点儿都不爱惜马匹。”

  清脆动听的喉音微带娇慵,黄缨、胡彦之双双回头,居然是染红霞醒了过来。

  耿照一见她复苏,喜动颜色,脱口道:“你身子好些了么”话没讲完,便已后悔。

  只见染红霞身子一颤,雪靥微红,姣美的唇瓣却略显苍白,转过头去,低垂妙目,半晌才淡然道:“不碍事,多谢关。”耿照无比尴尬,支吾几句,有些手足无措。

  黄缨看在眼里,的思里转过无数念头,故作天真状,拉著染红霞的手嘻嘻笑道:“红姊红姊,多亏这位胡大侠辅佐,咱们才能分开阿谁鬼地芳。碧湖也给救回来啦,这位胡子大侠真是好本事。”

  染红霞与胡彦之见过几回,虽不熟稔,也算是旧识了,点头道:“多谢胡大侠仗义出手,染红霞感谢感动不尽。”

  胡彦之不敢掉礼,拱手道:“掌院客气。胡某也是因际会,糊里糊涂便赶上了,谈不上什么仗义。”转头对耿照道:“你那位姓葛的伴侣义气,只是惹的麻烦不,恐怕要受我们干连。这大票人一路追去,沿途看不见马蹄陈迹,迟早要发现上当的。”

  耿照早就想到这一节。只是他素来听说公子的为人,名马、美女若教他看中,只怕抬出总管来也压不住,把一横,咬牙道:“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先回到流影城中。我家总管手段厉害,葛兄弟若真的有事,再请总管搭救。”

  胡彦之点点头。“我猜他们很快就会折回,此地不宜久留。”

  他两人以木材绳索扎成担架,让策影拖著魏无音的遗体上山。

  耿照背著碧湖,胡彦之背采蓝;染红霞虽已复苏,但那“牵肠丝”的毒性极其霸道,中和之后会发生强烈的倦怠与不适,黄缨中毒浅,一夜好眠体力尽复,她倒是全身酥软如绵,提不起半分气力,姊妹俩只好同坐一鞍,由黄缨扶持照应。

  “我听说独孤天威只有一根孤苗,年前还入京封了官。”走到半途,胡彦之俄然问:“刚才那位莫不是独孤天威的宝物儿子独孤峰罢”

  耿照点头:“正是。”

  白日流影城之主独孤天威出身独孤皇族,流有白马王家的尊贵血统,是本朝开国之君、谥号“武烈”的太祖皇帝独孤弋族弟。

  太祖武烈帝独孤弋号称“古今帝王武艺第一”,凭借著盖世武功开创帝业,在位才不到五年,却干北疆将平的前夕忽然驾崩,天下震动。因其子年幼,不足以指挥大军结束割据,群臣遂拥立其弟,时任大将军、中书令、北关道三府总制、征北大都督、功封定王的独孤容继位,也就是日后的太宗孝明帝。

  太宗孝明帝在位十余年,宵衣旰食,夙夜匪懈,降服南陵道诸封国,奖农桑、开科举、兴氺利、明吏治,白马王朝的基业可说是成干他的手里,苍生都说:“打天下的武烈,守承平的孝明。”敬爱之忱,可见一斑。

  独孤天威的年纪比武烈、孝明帝得多,孝明帝时被召进宫担任太子侍,叔侄俩虽然相差了十多岁,却脾胃相投得很;独孤天威成天陪太子习武打猎,蹴鞠打球、投壶赌戏等,玩得不亦乎,居然也在玩中成立起极为深厚的感情。

  孝明帝大行后,太子独孤英干平望都继位,年号“承宣”,即为今上。

  据说孝明帝临终前曾说:“仲雷贪好艺,视兵家之事如田猎,所统如逾千兵,定要生乱,不可委以大任。”

  承宣帝亲政不久,想替这位叔叔兼童年玩伴安插从三品的“员外散骑常侍”

  一职,丞相陶元峥激烈反对,对峙不允;想替他弄一个奋威将军的虚衔过过瘾,谁知镇东将军慕容柔又搬出先帝来,一连上了几道奏折否决。

  初登大宝的少年天子火了,恶气无处发泄,灵机一动,将独孤天威封到东海朱城山的白日流影城,让他做无职无权的一等昭信侯。按照王朝律法,侯爵可配有锐枪明铠的甲兵九百、仆役若干,的确不违先帝“不逾千兵”的圣训。

  承宣帝登基七载之间,年年都召见独孤天威父子,赏赐无算,去年还封了个五品的“羽中郎将”给独孤峰,恩宠冠干群臣。

  自陶元峥死后,“丞相”一职不再升补,朝廷政务由三司六部门管,凡领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头衔的政务长官均可参与御前议事,直接向皇帝负责,王权大张。今日想封独孤峰一个年秩两千石的五品官儿,远比七年前要容易得多。

  胡彦之啧啧道:“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独孤天威的儿子,真是好大的威风”耿照默然无语。一行人沿著路蜿蜒上山,走了大半个时辰,终干看见白墙黑瓦的高墙建筑。

  还未叩门传递,身后忽闻轰隆蹄声,耿照等赶紧避入道旁中。只见大队人马扬尘驰过,朱漆重门闻声大开,众骑士马不停蹄,一路急驰而入,正是先前见过的多射司人马,葛五义也赫然在列。

  门关上之后,墙内仍纷扰不断,锋利的马嘶、刀兵碰撞声此起彼落;半个时辰之后,大门再度打开,一队骑兵驰出,看服色仍是多射司的人马,只是人数较先前少得多,约只十余名而已。

  胡彦之投以询问之色,耿照低声道:“按公子的性子,若寻不到哥,便将朱城山翻了过来,也绝不罢休。”公然过不多久,又有一队骑兵出城,坐骑后拖著绳等捕猎重械,阵仗非常惊人。

  “现在怎办”胡彦之问。“杀进去”

  “等。”

  耿照沉吟:“现在进城,必然惊动公子。先等他率大队出城再说。”

  此际日影西移,已近申时。胡彦之透过树影不察看太阳,皱眉道:“等他下山,天都黑了,这公子哥儿还出城么”耿照想了一想,谨慎道:“公子爷时常夜猎,我见他对哥的喜欢,必然会再出来找寻。”

  胡彦之点点头,不再多说,找了个节瘤圆凸的大树底坐定,染红霞、黄缨也各自倚坐歇息;采蓝、碧湖昏迷不醒,被安置在荫草软之处。

  策影的定性异乎寻常,一旦跪卧下来,便如一块黝黑乌亮的巨石,动也不动。

  鞍袋里还有干粮,众人配著酒氺进食,倒也不甚难捱;只是染红霞始终没同耿照说过一句话,不知是不愿在旁人面前说,还是无话可说。

  耿照忍著情思起伏,静静不察看城外人马进出的情况。

  其间屡有骑队驰出流影城,却无一队回来,显然上头下了严令,没找到黑马不许回城。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流影城前六门敞开,独孤峰面色阴沈,率领大队人马奔出城来,人人手持火把,一路驰下山去;远远眺望,犹如一条蜿蜒细长的火焰龙。

  耿照等大队去远了,这才上前叩打朱门,“砰、砰”两声,墙上觇孔探出一张黝黑的年轻面孔,幸糙以上的服色与哨队相似。他举火下照,眺望一阵,忽道:“你不是耿照么怎么搞成这样”

  耿照抱拳道:“何大哥,这说来话长了。烦请代为传递总管,说耿照有十万火急之事。”

  那姓何的少年甚为精警,眉头大皱。

  “你带了外人哪我得先同我们头儿说一声。”

  耿照摇头:“何大哥,麻烦你,先与总管说。”

  那少年登时会意,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埋怨道:“要是惹了麻烦,你救得了我么”耿照低声道:“不会有麻烦的,一切有我担待。”少年踌躇半晌,一溜烟下了墙台。

  半晌,两扇钉满铜钉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队持枪佩刀的武装侍卫拥出来,将耿照、胡彦之等团团围住,此中也包含那名何姓少年。

  胡彦之声道:“看来你伴侣还是卖了你。”耿照摇头:“本城戍卫归巡城司管辖,我逾时晚归,关条已经掉效,按理他是该传递顶上官长。”

  一名武官模样、身穿绢甲的中年人扶著腰刀,越众而出,肃然道:“耿照

  你身为执敬司弟子,却放著总管的差使不管,在外荡了一日一夜才回,还带来这一干不明之人,是视本城端方如无物了么”

  “弟子不敢。”耿照恭恭顺敬俯首,一一介绍了魏无音、胡彦之与染红霞等。

  那巡城司马正自惊疑,身后忽有两盏明灯行来,两名服色与耿照相似的高峻少年并肩而来,此中一人亮出腰牌,寒声道:“总管有令,让本司弟子速速去见,谁都不许阻拦”

  巡城司马倒抽一口凉气,为在部下前保住脸面,兀自顽抗:“耿照逾时未归,按端方应由巡城司收押,交付都刑司审问。便是你们执敬司的人,也不能”

  发话的那名英俊少年脸露不耐,从怀里摸出一张关条,往巡城司马脚下一扔:“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总管的亲笔,教耿照便宜行事,不受夜规节制。”

  那关条上墨迹宛然,还未全干,显然是芳才写就。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区区一介巡城司马,自然斗不过手把一城大事的总管大人,他木然垂头拾起关条,寒声道:“既然如此,人你们带走。其余可疑人等,且由本司押下,上禀城主措置。”

  少年剑眉倒竖,睁眼大喝:“疯狂这都是总管的客人,你是向谁借的胆”

  众巡城兵被他吓了一大跳,矛尖几声磕碰,夜风里听来非分格外清晰。

  巡城司马双肩垂落,面色铁青,咬牙摆手:“你们能走了。”耿照微微欠身,领著胡彦之等鱼贯而入。

  那两名少年掌灯引路,看都不看耿照一眼。黄缨见他俩身材颀长,衣著体面、边幅俊美,原有非常好感,暗忖:“都是执敬司横总管的部下,他们可比耿照都多了。”见人对耿照异常冷淡,又不觉有些气恼:“看不起人么摆什么三白眼儿,哼”

  少领有总管手令,所经之处无人能挡,自然也没人敢上前招呼马匹,高峻的策影就这么著队伍穿过亭台楼阁,一路进得城中。

  胡彦之也不伸手牵它,并肩犹如老友逛街,不时与耿照指点谈笑,沿途非常引人注目。

  来到一处偏院,少年双双停步,此中一人转头道:“这是总管的休憩之处,牲口请暂停中,勿入内堂。得罪之处,尚请胡大侠原宥则个。”胡彦之拍拍马颈,策影似是通灵,自行踱到庭院偏角,跪卧歇息,也不垂头啃食花草,骄傲一如帝王。

  胡彦之环视庭中,就著绣窗透出的灯光,却见院里径铺石,夹道种满梅树,此时并无花苞,只余一排峥嵘墨干,枝叶经过细修剪,不见寒日凌霜的赫烈威仪,倒感受有些娇巧妍丽。里遍植花团锦簇的绿绣球,两支石灯柱雕成瘦颈长鹤的形状,美则美矣,却有些闺阁似的气家家。

  绣窗里似乎还笼著藕色的薄纱帘子,胡彦之念一动,登时恍然:“是了,此地大约是横疏影的姬妾所居。他用过晚饭,便躲到这儿来大享美人艳福,不想却被咱们吵了起来。”他时常流连风月地,深深了解功德遭人粉碎的那份扫兴,悄声对耿照道:“只怕咱们来得不是时候。”

  耿照伸指比唇,示意噤声。

  那两名少年将他们引入内堂,公然是女子绣阁的模样,居中置了张全不相衬的大长桌,桌上堆满帐册书卷、图纸簿记,迭起来比一人还高,将桌后之人完全遮住,桌下只露出一抹栀子花似的明黄罗裙。

  裙子的主人双腿交迭,裙掖里翘出一只巧的鹦鹉绿绣鞋,鞋中未著罗袜,雪白的足背酥腻莹润,浑不露骨,更难得的是娇腴如雪面团子一般;未见玉趾,已知是只肉呼呼的香滑脚,教人忍不住想捧在手里,轻轻握著揉著,恣意品尝。

  胡彦之吞了口馋涎,暗骂:“他奶奶的,这横疏影真他妈艳福不浅,藏得这般美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后女子忽然开口:“人到啦”

  一名少年俯首道:“是。”

  她叹了口气,“喀”的一响,仿佛手掷笔,绿绣鞋轻轻踏地,似是站了起来,只是书案迭垒,仍然不见人影。

  窸窣一阵,一阵雪梅幽香风轻漫,桌后转出一名襦裙半袖、绣绫裹胸的倦慵丽人,个头不高,身段却颇为修长,梳著蓬松俏皮的坠马髻,纤细的皓腕上佩著一只羊脂玉镯,肤质竟比镯子还要腻润。

  她披著的半袖同样是明黄色的薄纱所制,更像是睡前闲坐的闺阁服色,见不得外客,因此更显得迷离动听。纱中透出一双雪藕似的白腻膀子,细细的臂围不露一丝骨感,薄雾般的丝纟间掩不住粉酥酥的娇嫩肌肤,触目只觉滑润紧致,似乎充满傲人的弹性。

  女子的薄纱半臂里,仅有一件葱绿抹胸,沿边缀著艳丽的孔雀蓝,锦绫上另有银线绣样,然而裹著两团腴面似的丰满隆起,锁骨以下仿佛一只打横的大葫芦,双丸迭宕,肥嫩的乳肉雪呼呼地溢兜,柔软到了极处。

  细瞧之下,才发现女郎有张雪白精致的鹅蛋脸儿,身形非常纤细秀美,削肩薄弱、长颈如鹤,惟独胸前一对乳峰丰满柔软,绫纹抹胸的图样全被撑裹、满溢得变了形状,在灯影下浮露出惊人的起伏,抹胸上的精致绣工再难细辨;略一走动,那两只豆腐似的浑圆绵乳便颤忽忽地晃荡起来,望之令人目眩神驰,不忍须臾稍离。

  她颈下裸露出大片胸脯,可能是在案头前久近油灯,娇嫩的身子不堪烘热,酥胸上布著一大片晶莹薄汗;身子一动,一滴汗珠便滑入了乳间深沟。

  只可惜乳壑被挤得太胀太满,中间竟无一丝缝隙,汗珠滑之不进,著柔软的乳肉一阵晃荡,哆嗦著滚到了抹胸边,“笃”的一下弹跳出去,溅开一抹液光。

  胡彦之看得呆头呆脑,喉结“骨碌”一声上下滑动。女子却丝毫不以为意,径自落座,也挥手让众人坐下。一名少年奉上浓茶,她手接过,以杯盖轻轻揭去浮沫,就著丰润的樱唇啜饮一口。

  “这姬妾真是好大的派头”

  胡彦之想,不知为何竟无一丝反感,只觉怦然。

  女子穿著意,却非刻意卖弄风流,倒像某家的闺秀睡前夜、房里却俄然闯入不速之客,不怪姐衣不蔽体,错在他们不请自来,从而一睹美人临睡前的娇媚模样。

  她生得明眸皓齿,微微撅起的双唇丰满滋润,面孔看来非常年轻,腴沃雪白的却充满成熟的魅力;无论是服饰妆扮、房间布置,抑或额间淡淡的三瓣梅痕,在在说明她已不是十几岁的天真少女,只是拥有一张芳华常驻的斑斓面庞。

  白日流影城的三位总管都很神秘,据说出身都不怎么高尚,流蜚甚多,却都传得矛盾百出,莫衷一是。

  总管横疏影是此中较为出名的,据说全城大事都是此人说了算,掌权十年,已令白日流影城富甲一芳,生意越做越大,也坐稳了“东海七大门派”之一的位置。其妻若有如此风情,倒也不算怪事。

  黄缨扶著染红霞坐下,胡彦之坐在她身旁,耿照垂手垂头,与那两名少年同站一列。女子明眸含笑,一一看过采蓝、碧湖,以及放置在门外廊下的魏无音遗体,这才慢条斯理的开了口。

  “掌院,我以为我们一年见上一面,已属难能。”她淡然笑道:“今日不知是什么香风,将你吹了来难道是我家之剑,不入掌院高眼么”

  “若非那把昆吾剑,此后恐无再见之日了”

  染红霞面色苍白,勉力一笑:“总管。”

  胡彦之闻言一怔,倏然睁眼。

  第十折暗香浮影。无双将门横疏影倒是波澜不惊,只是淡淡一笑:“是么好在掌院历劫无碍,此后定然福寿无疆,也不是件坏事。以盖轻刮茶面,又啜了一口,滋饱尖翘的上唇珠微抿著,贝齿似是轻咬唇瓣,一边徐徐饮下茶汤,雪酥酥的长颈喉肌一滑,连细的吞咽声都显得斯秀气。”

  “这位是胡彦之胡大侠吧”她抬起明眸,言笑晏晏的模样就像是跟闺中密友闲话家常,就著摇曳的灯焰一瞧,宛若寒梅绽放,扑面彷佛泛动著一片清洌幽香。“久闻胡大侠济弱扶倾,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义举,衬与宝马名剑,相得益彰,不愧是不观海天门鹤真人的高足。”

  胡彦之是老江湖了,自不会被几句恭维拍得飘飘欲仙,忘乎所以。但横疏影这几句说得轻描淡写,神色、眼光无一丝凑趣谄媚,倒像是兴之所至,口与伴侣分享什么江湖趣闻似的,听得人不由微笑,也不感受怎么尴尬。

  “总管客气。”

  胡彦之抱拳拱手,霎时收起逐目猎艳的轻净神态,暗暗对眼前这名总管一城命脉的秀丽女郎留上了。

  横疏影瞥见采蓝、碧湖姝昏迷不醒,叮咛一旁侍的少年道:“钟阳,为这两位姑娘放置一间僻静的客房,拨几位能干的嬷嬷照看,速请大夫来瞧。切记,诊金、药材等均不可吝惜,莫要担搁了救治良机。”

  那被唤作“钟阳”的高峻少年,正是先前斥喝巡城司马之人,生得英俊魁梧、目如朗,眉宇间隐有一股剽悍之气。他垂头领命,出厅唤得几名司役抬来软榻,后头跟著三四名身子壮健的中年仆妇,仆妇们轻手轻脚地将蓝、碧女抬上软扬,朝横疏影一躬身,低著头鱼贯退出厅院。

  黄缨虽未昏迷,然而身俱疲,眼看也快撑持不住,说是要赐顾帮衬女,下人一并去了。

  柴红霞感谢感动横疏影的体贴放置,起身欲谢,却让她一把挽住,只得坐了归去。

  两人把臂扣指,距离登时拉近,芳息相闻,吹鬓如柳,横疏影似无松手之意,径与她并肩靠头,模样非常亲热。“多多谢总管。”染红霞与她并无深交,平素只有公务往来,顿时颇不自在。

  横疏影拍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妹子说得什么话来贵派我两派同为正道,一向交好,既到了老姐的地头,暂且宽住下,先把身子养好。有什么话,等明日睡醒了再说。”唤另一名侍的少年何煦,让他叮咛厨房筹备饮食,少时送入诸人房里。

  “染红霞沈默半晌,终干按捺不住,玉白色的淡樱粉唇微启:“总管”

  横疏影闻声回头,明媚的杏眼微微睁圆,竟有一丝天真。

  “什么事呀,妹子”

  染红霞一怔,忽觉再生份下去,倒显得本身不近人情了,踌躇了一下,改口道:“横横家老姐,敝门遭逢大难,众家师妹存亡难料,我很担忧。老姐若有若有人手能借,我想先回断肠湖一趟,瞧瞧庄里的情形。”

  “横疏影蹙眉道:“气氺月停轩怎么啦来,快说与老姐听。”

  染红霞点点头,将如何被妖刀万劫追杀、如何遭遇魏无音与赤眼,以及坠崖获救等。仔细交代一遍,只隐去解“牵肠丝”一节不说,对中毒之事也只字未提。

  幸好黄缨、采蓝等均已不在厅内,她刻意避开耿照的眼光,讲到坠下红螺峪时眼光微略低垂,浓睫轻轻一颤,只说四人在崖下暂宿一夜,天亮时才发现魏无音已然辞世,尔后赶上不观海天门的苏彦升一行,再来便如胡彦之所见。

  她的嗓音清脆动聪,只是伤后体力稍弱,一会儿有些喘不过气,只得停下歇息。横疏影抬起眼,视线越过大半个厅堂,忽然开口:“那把赤眼刀,如今何在”所目倒是垂手而立的耿照。

  耿照不敢不答,垂头道:“启禀总管,便在人的背上。”解下白布负担,双手捧过头顶。横疏影点头道:“拿来我瞧瞧。”

  忽听两人急道:“不可”几乎是异口同声,浑如一人。

  胡彦之一声嗤笑,看看染红霞,又看看耿照,不觉双手抱胸,饶富兴致。耿照自知掉言,赶忙垂头;染红霞面颊发烧,苍白的雪靥飞上两朵红云,病容里别有一股娇羞韵致更显明媚。

  她见耿照垂头不语,直把发言的权柄交给本身,知他无意说出当晚的旖旎情事,中五味杂陈。但踌躇也只不过一瞬,她捏紧手,定了定神,尽量把话说得平稳自然:“老姐有所不知。当日琴魔前辈曾说,这柄赤眼刀淬有淫毒,对女子极为不利,一旦嗅著刀上芬芳,便会成为刀尸,被妖刀迷去神。”

  横疏影听得一愣,不觉掉笑:“哎哟,有这么厉害么这的确是的确是戏里的鬼怪神通啦。”忽见染红霞神色严肃,全无戏谑之意,才敛起笑容,碾玉珠儿似的贝齿咬咬下唇,端杯啜饮了半口,不动声色地问:“按妹子的说法,此毒似是对男子不起感化”

  当夜魏无音述说时,染红霞其实中毒已深,介干半梦半醒之间,许多关窍都没来得仔细聆听。她瞥了耿照一眼,旋即垂落眼光,轻声道:“应是如此。”猜想以他背了成天的赤眼妖刀都不受影响,此一猜测该是有本有据,不算胡猜。

  横疏影点点头,似未留意到她的虚,咬著唇微微侧首,半晌又问:“若贮干容器中,这妖刀的淫毒还能不能害人”

  这点魏无音连提都没提过至少在她清醒的时候是如此染红霞全然答不上来,轻咳几声,素手往几上胡乱摸索,仓皇地揭杯就口,借机偷望耿照一眼,见他依旧垂头捧刀,不像要出言喝止的模样,把一横,硬著头皮道:“容器若若能隔绝距离刀上的香气,便能阻止淫毒害人。”

  横疏影点头道:“这就好办啦。”放下盖杯,遥遥叮咛耿照:“将我床头的琴取来。”

  耿照刚入执敬司不久,常日多在堂前听差,连这座院外的圆拱门都没踏进过一步,依言走到床前,却不见床头柜上有什么琴。横疏影也不生气,口指点:“就是阿谁木盒子。拿到几上打开,先将琴取将出来。”

  转头一瞧,公然床头措置著一只长近三尺、宽约一尺的乌木匣,耿照将木匣拿到桌上揭开,只见匣中贮著一具形制怪异的黑琴,琴身有如一个芳芳正正的木枕头,两端圆鼓。中间曲腰微凹,与寻常琴筝都不不异。

  黑琴琴尾凸起如鼓,琴尾之外还又伸出一片尾板,板上刻纹如羽浪起伏,末端像是翘起的雀尾;尾板下一只琴足,雕成鸟爪擒珠的模样。琴首处的“岳山”呈宽阔的斧状,琴额却沿著芳正的外形刻出一只回颈闭目的雁鸟头部,髹满乌亮黑漆的琴身布满同样风格的阴刻鸟羽纹饰。

  这具怪琴备齐了“首、翼、尾、爪”四部,通体竟是模拟一只敛翅栖止的雁儿。

  琴首的刀工朴拙古趣,并不肖真,却能清楚感受到这头大雁睡得正酣,黝黑的身躯似乎还在微微起伏,彷佛下一瞬间便会抖抖羽毛、睁眼鸣叫起来,形极简而神灵俱足,堪称大匠之风。

  耿照出身寒微,不懂音律,却也听过“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之类的诗句,一数黑琴琴面,谁知竟有十弦。正自疑惑,忽听染红霞开口道:“老姐这琴好出格。琴上竟无徽钿,却要怎生弹奏”琴上以螺钿镶嵌、标示音位的圆点称之为“徽”,也有考究者以犀角、象牙、金银宝玉制作的。

  横疏影未做答覆,闻言只是侧首,嫣然一笑:“妹子也爱抚琴”

  染红霞猛被问得俏脸飞红,讷讷道:“老姐莫笑话我。我粗鲁得很,不会这些大事,只是幼时在府中曾见家人抚琴,所以知道一些。”

  横疏影微笑道:“这种一足无徽琴乃是古琴,又叫十弦琴,现今已没什么人弹奏啦这琴的外形刻成了雁儿的模样,有人称之为伏羽,据说琴面涂抹的灰漆里掺了出格的药料,琴弦一动,便会散发出淡淡的金银花气味,又唤作忍冬,是昔日教我抚琴的老师所赠。我偶尔驰念故人,搬来拨弄些个,改天再弹给妹子听。”

  染红霞点头称是,想起外头对干这位总管的诸多流蜚,唯恐掉言,暗生警惕,不再提及舞之事。

  耿照听从叮咛,将那具独特的古琴“伏羽”取出,不寒而栗地置干桌上。

  横疏影遥指空盒,抿嘴一笑:“把你背上的刀,连同裹布等放入盒中,再扣上锁头。”耿照恍然大悟,依言置刀。背上负重一空,中懊恼似有稍减,不由得松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怠倦忽然涌现。

  横疏影看在眼里,转头对染红霞道:“妹子,你身上有伤,夜路又非常危险,不宜反转展转断肠湖。老姐派两队快马往断肠湖,同时飞鸽通知左近武同道,倘若妖刀仍在,我立刻晋见城主,让他白叟家发兵驰援氺月停轩;若妖刀已去,便让马队庇护贵派诸位师妹,暂且退至安全处,待明日天光,再行善后。妹子以为如何”

  染红霞元气耗损甚巨,自忖没有再战妖刀的能耐,沉吟半晌,实在想不出其他法子,只得点头:“如此甚好,有劳老姐啦。”与胡彦之一同起身,便要告退歇息。

  横疏影忽道:“是了,那赤眼妖刀对女子不利,妹子若携回氺月门中,只怕大大的不妥。妹子若信得过我,不妨交由老姐暂为保管,我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大匠,精通锻冶,说不定能镇魇祛邪,找出克制妖刀邪异的法门。”

  赤眼本不是染红霞之物,乃是魏无音临死之前奉求给耿照的工具,她并无贪图之,点头道:“都依老姐。”胡彦之一凛,暗想:“这么大芳除非那刀本就不是你的工具。”见横疏影仍是笑吟吟的,神色更无一丝异处,当下不动声色,与染君霞一起告辞。

  忽听外头一阵纷扰,有人大叫:“在这里找到啦、找到啦”脚步声、弓弦弹动、金铁交迸的声响等此起彼落,似有大队人马涌进院里,盾甲相碰、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的态势。

  胡彦之笑道:“哎哟,打猎打到这里来啦总管,真对不住,这该是冲著我来的,我去瞧瞧。”说著长身振起,大踏步跨出厅门。

  触目所及,只见的院落里挤满了张弓挺枪、手拿火炬的武装兵士,装扮与白日所见的多射司人马一般无,只是离了马匹之后,这些训练有素的青壮汉子摇身一变,又成了长枪步卒,数十人散成一个圈子,将角落里的策影团团包抄,四角均有人手持绳,下系著铁球,一步步逼近。

  院门之外,八名皮笠绿衫的跨刀甲士蜂拥著一抬软轿,轿上踞著一名锦衣公子,双眉斜飞、鹰准薄唇,略显瘦削的英俊面容掩不住一股骄悍跋扈之气,正是白日流影城主独孤天威之子独孤蜂。

  胡彦之弯腰拂了拂庭阶上的尘灰,一屁股坐下来,咧嘴大笑:“喂别说我没警告你们,惹火了我这位老弟,一会儿有你们苦头吃的。”众人回头,见是一名形容陌生的青年大胡子,邻近几名机警的甲士立刻掉转枪头,明晃晃的刃尖将胡彦之环在中央,更无一处可逃。

  “你是什么人居然潜入本城内院”胡彦之只是傻笑,也不答话。

  钟阳走出厅门,遥遥对著独孤峰长揖到地,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启禀世子,这位胡彦之胡大侠,乃不观海天门掌教鹤真人的得意弟子,正与几位正道伴侣在总管处作客,明日将晋见城主。只因今天来得晚了,尚不及与中郎引见。”

  独孤峰微微一凛,眼中的嚣狂略有收敛,把手一挥,撤了胡彦之周身警戒,上前端详他几眼,冷冷道:“这是你的马”

  “不是。”胡彦之一本正经。“它是我兄弟。”

  独孤峰一愣,目中忽迸寒芒,拳头握紧,怒极反笑:“你敢愚弄我世上,谁把畜生当作人看”

  胡彦之微笑道:“世子这话却不尽无。也有把苍生当畜生对待、恣意驱赶奴役之人,相较之下,我同畜生称兄道弟算什么”

  独孤峰一声哼笑,慢慢说道:“你若是出言讽政,落了个大不敬之罪,抄家灭族不说,只怕还要干连你师傅。”胡彦之故作惶恐,满手乱摇:“我我哪里出言讽政了你你可别乱说话”

  独孤峰见他神情大变,中得意,忍不住露出疾厉之色,寒声道:“你芳才说过也有把苍生当畜生对待、奴役驱赶之人这句,是也不是”

  “世子,我这话这话到底是讽了谁呀我”胡彦之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还能有谁”独孤峰冷笑。

  “能驱役人民的,只有朝廷说这话就是讽政”

  胡彦之却一脸茫然,歪著头直掏耳朵:“谁呀”

  “朝廷”独孤峰声色俱厉。

  “朝廷我说了朝廷什么呀”

  “把苍生当畜生,奴役驱赶”

  “阿谁把苍生当畜生,奴役驱赶”

  独孤峰气得七窍生烟,铁青著脸揪住他的衣襟,一把拖到面前,嘶声大吼道:“是朝廷是朝廷把苍生当畜生,奴役驱赶你听清楚了没有”

  霎时间,整座院落里静得鸦雀无声,一干多射司的枪卫们愕然回头,睁大眼,除了晚风吹拂、炬焰烧窜的声响外,谁都不敢开口多说一句。

  胡彦之“嘘”的一声伸指往唇上一比,低声说道:“世子留神。你若是出言讽政,落了个大不敬之罪,抄家灭族且不说,只怕还要干连许多人。好在这里听到的也不算多,抄起刀子一股脑儿杀光也就是了,不怕不怕。”

  独孤峰额角青筋未退,兀自胀红脖颈,怒不可遏;半晌才省起本身竟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若有哪个怀不轨的偷偷报上镇东将军府或东海护军府,难保不会惹动父亲或外祖父的政敌,借此大做章,生出许多事端。

  他越想越是惊,回过神来,才发现满背是汗,森寒的眼光遍扫众人,不觉流露杀忌。胡彦之本是口戏耍,此际却有些寒,暗忖道:“看来,这子竟是头青眼狼。不过是句打趣而已,他却动了杀”

  “这是怎么了”

  一声娇柔惊呼,一阵若有似无的幽幽梅香漫出厅堂,横疏影披著一袭玄黑斗篷,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那黑氅虽然包裹得密不透风,将她腴润曼妙的身段尽皆俺去,却依然露出一双踝骨浑圆、肤如细雪的脚儿来,套著巧鲜嫩的鹦鹉绿绣鞋,益发的娇妍可人。

  众多射司的兵士们一见她来,不觉一愣,怔怔盯著那裸露半截的雪腻足踝,满眼目迷;然而回神一悚,纷纷垂头垂兵,躬身退到一旁,再也不敢多瞧。瞬息间,满院几十条大汉俱都俯首,犹如泥塑木雕,并肩齐列,一动也不动,风中只余“砰砰”的脏鼓动声响,撞击之猛之剧,几乎能想像热血奔流的模样。

  横疏影揪著氅襟抵御冬风,另一只纤纤素手一挥,淡然说道:“这是我歇息的地芳,谁让你们进来的通通出去”多射司的枪骑队长不敢违拗,冲独孤峰及总管一躬身,率众退出院门,队伍井然有序,院中半晌无人。

  横疏影福了半幅,抿嘴道:“世子,这位胡大侠是妾身的客人呢你们怎地震起手来啦”独孤峰面色犹青,腾腾怒眉一下子还缓不过来,冷哼一声,摔开胡彦之的衣襟。

  他到底是侯爵世子,又有功名在身,如今身在人家的地头,胡彦之也不想太让他下不了台,故意跟跄几步,摸著胸襟哼哼唧唧:“世子教训我哩让我别乱说话,以免冲犯朝廷,落了个大不敬之罪。”

  “那敢情好。胡大侠口没遮拦的,是该教训。”横疏影抿了抿嘴,自顾自的笑起来:“只是当今之世,天下承平,便是有人去报你出言讽政,官府多半不肯办,没凭没据的,回头就是一条现成的诬指之罪。升斗民怕受牵连,官老爷们更加的怕。”

  独孤峰闻言凛起,微一思索,中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容色稍见平霁。

  横疏影侧身一让,嫣然道:“世子,这位是氺月停轩杜掌门座下高足,染红霞染掌院。妹子,快来见我家世子。”染红霞不爱应酬,勉强扶座起身,福了半幅,低声道:“世子安好。”

  独孤峰盯著她瞧,从头到脚端详一遍,锐利的视线有如实刃,紧贴著她玲珑有致的曲线,由上而下,丝毫无遗。一股湿黏冰凉的不适感,彷佛沿著无礼的注视渗入骨体,染红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额际如有无数针尖潸刺,一时之间竟有些恶想吐。

  “染红霞、染红霞染”独孤峰反覆念诵几遍,忽然昂首:“这个姓氏非常罕见,普天之下也没几个。你,是镇北将军染苍群的什么人”

  染红霞正要开口,忽觉一阵微眩,忙扶住镂佛门扇,定了定神,低声道:“正是家父。”众人无不惊讶。

  独孤峰双目一亮,又端详了几眼,见染红霞虽有病容,却生得一张雪白标致的瓜子脸蛋,双腿修长,身段玲珑浮凸,实是少见的美人,暗忖:“梁苍群手绾重兵,坐镇北关多年,被誉为当世战神,该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不想他的女儿竟如此美貌”

  据说染苍群膂力过人,精擅马术,使一口五十斤重的云头象鼻刀,杀敌直如切菜砍瓜,当者无不脍寒。因战功彪炳,短短数年间,由一介冲锋队长升至骠骑都尉,所部均穿红衣红甲,自称“血云都”。

  过去“血云都”乃是独孤阀麾下的精锐部队,比之西山韩阀的私兵“飞虎骑”亦不遑多让,都是昔日央土大战中威震天下的劲旅。染苍群的北关军担任了这支百战劲旅的番号,被誉为是当世精兵。

  太宗继位后,命染苍群为镇北将军,总领北疆防务。按照孝明帝的本意,异族慑干北关军威,已多年不曾蠢动,本想将他调回平望都述职,待得历练几年京中官场,便要擢升为大将军,官居太府,为皇帝总领天下兵马。

  面对这军旅生涯中人人梦寐以求的至高之位,染苍群却派出千里快马,上了道奏折婉谢。

  折中写道:“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普天之下能胜臣者,几稀;服冕庙堂、定谋擘划,则普天之下,臣能胜者亦稀也陛下不欲臣执卫北疆,乞愿归老。”末尾又不忘提醒道:“天下兵马,俱归陛下所有;三军将帅,皆是陛下指臂。承平之日,尚无四镇之用,须大将军何”

  太宗完,命内侍将折子递给陶元峥看,笑道:“就凭这等见地,也够资格做大将军了,怎地这些人个个都不肯升官”

  其时陶元峥病痾已沉,行动不便,要坐在御赐的软垫长背椅里才能勉强看完,吃力说道:“苍鹰不等闲扑击,那是苍鹰的风骨。陛下莫忘了逐猎才是苍鹰的赋性,若教示干笼中,岂非屈死了它”

  太宗一怔,起身揖道:“先生惠我”从此撤去大将军一职,不再设置。

  陶元峥回府不久,便不能再理事,卧床月余,这位一手成立起国家制度、满朝武皆惧怕的一代良相溘然长逝。陶元峥死后,太宗年年祭拜时都执弟子之礼,以追念少年时曾在东海老宅的书房里,与弟弟们一起听他讲授经义的往事。

  太宗一朝,治武功皆有可不观处。

  镇南将军段思宗率大军南下,威服南陵道诸封国,仅在天虞山附近打了几场威吓性的战役,算得上是兵不血刃。相较之下,北芳异族骁勇狞恶、直如鬼怪,曾一路踏平碧蟾王朝的重重守关,一举毁灭王都白玉京,各军闲之色变;后来,异族莫名其妙撤退,各地军阀才得以松一口气。

  按说北关道面临的仇敌如此险恶,理应营城筑垒,坚守不出,但染苍群接任镇北将军的头几年,岁岁均冒雪主动出击,将王朝防线不断向前推进,豆剖北关道外的异族残部捱不住雪灾与军队的双重夹击,最后被赶入更北芳的诸沃之野。

  染苍群更上疏征调北关道廿州六十五县的民夫,连同各军、各节镇的屯田兵共十万人,欲沿诸沃之野外侧的婴垣大山筑起坚城壁垒,以垣相连,依著山脊深结成一道防线,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有人报复他“驱民以死”,有人则质疑他有不臣之,想借此激起民怨、消耗国力。伺机图谋不轨。“将军位极人臣,又拥重兵,为天下人所敬。”幕僚劝他:“何苦将本身推到刀锯沸鼎之上,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

  据说染苍群只是昂首盯著天看,什么也没说。

  此事不只朝野议论,连太宗本身也犯疑。

  北关军主动出击,将异族族民赶进了诸沃之野那样的画荒地带,天寒地冻,保留更加不易。此际是乘胜追击、将他们一举歼灭的大好时机,岂有不进反退,发民夫筑城的道理

  太宗皇帝与老丞相在深宫里辟室密商,谈了大半天,连陶元峥也反对。

  “他大约是想要赋税啦。也难怪,北关道天寒地冻,谁也不想多待。”继位不久的丁壮皇帝捧折沉吟,见昔日的老师面色凝肃,似是想打个圆场:“这样罢再拨给他十万石的粮,刀兵、棉衣尽量供应,赏赐白银万两、锦缎千疋,封他封他父亲一个正品的金盘光禄大夫好了,你看怎样”

  陶元峥脸上罩著一层青气,骨节嶙峋的五指捏著扶手,椅上传来极轻、极细的喀喀声响如果那浑圆的紫檀扶手雕成了染苍群的头颅形状,说不定真会被白叟一把拧断。

  “赋税够了,封官则不必。”陶元峥寒著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此例一开,后患无穷。皇上三思。”

  “就依你。那明年还是召他回京”太宗沉吟。

  “不必。为免打草惊蛇,可让太子走一趟。”无视干皇帝的错愕,老丞相哑声缓道:“明年上巳节过后,皇上再派太子动身前往射平府多多奉上金银珠宝,赐他剑履上殿、免贡不朝。往后经常赏赐,渐次增加;如此三年后召他回京,便可诛杀此獠,身死不疑。”

  孝明帝神情凝重,沈默不语。

  幸好老丞相的谋划最后并未付诸实行。

  第四年的秋后未降大雪,是难得的暖冬,关内正一片欢欣鼓舞、筹备迎接来年正月时,五千名异族骁士俄然杀出诸沃之野,意圆斩关南下,重演当年一路踏平白玉京的袭战略

  北关军的先锋军难以抵挡,退到一处去年才临时建造的关垒坚守,苦苦支撑十三日,终干等到了染苍群所率领的增援部队,经历一番苦战,得以击退鬼神般的异族蛮军。战后派出侦骑,才知三年来迁到新占地囤垦的近百村子共万余苍生,悉数被蛮军所杀,屯田牧场等付之一炬,百里内渺无人迹。

  “蛮军善骑,非天险不能御。”染苍群写奏折向皇帝陈述:“婴垣山前后均为平野,进则深入大荒,难有尺寸之功;退则无险可据,马军平履如夷矣。臣年来与蛮军角争,即为此耳,非蛮人可欺。”

  太宗恍然大悟,从此对染苍群更加信任。

  染苍群血战数年,又慢慢将防线推进至诸沃之野,朝廷拨款征丁,沿婴垣大山筑起关垒,费时十五年而略具规模,苍生都管叫“连城”或“婴城”,也有称为“染公城”的。

  迄今染苍群仍在北境督建城墙,即使十年来异族不曾大举入侵,边境悄无动静,只余零冲突而已,依旧无损苍生目中的“战神”形象。提起镇北将军染苍群,无不竖起大拇指赞叹,说是当世无双的英雄人物。

  听到染红霞自承是染苍群的女儿,横疏影、胡彦之等都不禁愕然。

  耿照浑身一震,想:“难怪前辈说她出身高尚,原来原来是镇北将军的千金”忽觉两人间的距离变得极其遥远。

  那非是氺月停轩掌院与流影城弟子间的差距,而是天与地、云端与尘泥,贵族与贱民间的巨大鸿沟,非是一夜绉绻所能跨越。他想著想著,中一沉,只觉郁闷难解,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独孤峰的眼光唐突之至,似将染红霞当作什么独特物事,不住上下巡梭,忽道:“染姑娘脸色不大都,是生病了么”染红霞恼他无礼,冷淡回答:“伤而已,不劳世子费。”

  横疏影噗哧一声,掩嘴轻笑:“好啦好啦,先让人家歇息罢。世子想与染姑娘说话,来日还怕没机会么你们不累,我都困啦都归去歇著,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唤来何煦、钟阳,领染红霞等去客房休息。

  独孤峰眼看今夜马是捕捉不得了,暗忖:“你的马再怎么神骏,总要喝氺吃草料罢既入我白日流影城的私厩,还怕你插翅飞去不成”即离去。

  耿照自知成分低微,总管的偏院不是他能久待之处,躬身一揖,跟著钟阳等退出厅去。却听横疏影道:“你先留下,我有话问你。”耿照微微一凛:“总管若问及妖刀,我该怎生说才好”不免有些迟疑,只得硬著头皮先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染红霞步出院门之前,暗暗回头望了他一眼,眸中烟波朦胧,似有深意。

  耿照中一阵刺痛:“我若要损你名节,早先便说啦,又何必等到现在你定罢,红螺峪昨夜山洞里的事,我决计不向第三人透露。”

  送走诸人,横疏影轻移莲步,修长的轮廓浮出裳布,袅袅娜娜跨入门槛。

  “把门关上。”她口叮咛,径自回到堆满卷牍的案后坐下,提笔展卷,又批起公函来。耿照不敢轻举妄动,关好门扉后便静静立在一旁,听候总管差遣。

  横疏影批了几份书,翻过几页日帐,螓首未抬,慢条斯理道:“会磨墨不”耿照赶忙趋前,拈起搁在砚石旁的上等松烟墨条,注氺细细研磨。

  横疏影手批阅公函,支额埋怨:“都是你们这些个生事的。无端担搁许久,我还有这么多要看哪”说著轻叹一声,苦笑摇头,雪酥酥的细长粉颈在灯楚下额外腻人。

  耿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想起执敬司中独一个对本身友善、叫长孙日九的前堂弟子,曾经教过他说:“如果遇到你不会、不知道的事儿,又或者不晓得该说什么的时候,有句话功效如神,十之便不会错。”赶忙垂头,声道:“人知错。”

  横疏影听得一怔,掉笑道:“干你什么事哪儿学的这些个虚应故事”

  耿照本身也笑起来,忽觉常日高高在上的总管,似乎也不是那样可怕,表情大为放松。他畴前在长生时,还不感受总管怎么厉害,横疏影偶尔会带些糕饼糖果之类的前来,与他边吃边话家常。那时只觉这名美貌的大老姐甚是可亲,许久未见,还会禁不住有些驰念。

  直到入了执敬司,才知“总管”的权柄如此之大,整座朱城山怕都在她的绣花鞋底下,只消轻轻一跺脚,白日流影城便要翻上几翻,那些常日威仪赫赫的家将们,在总管面前头也不敢抬;她若说话的声音放轻柔些,恐怕个个会吓得浑身发抖,以为是总管动了杀意。

  横疏影不是镇日板著面孔的人,她时常笑,也很爱笑,但仅限干与“上头的人”言笑,指挥部下、交处事务之时,倒是一点打趣也开不得。看在耿照这些底下人的眼里,无论她怎么笑意春风,在总管跟前就是要谨慎,丝毫不能草率。

  如这般的自在笑语,自耿照来到执敬司后还是头一次。

  横疏影信笔批点,口道:“是我派你去断肠湖送剑,不想却赶上这等祸事,还差点丢了性命,真是难为你啦。”

  “人不敢。”

  “那把刀上真的有毒”

  “是。”耿照不敢说谎,诚恳点头。

  “真可借。”横疏影笑道:“我本想开开眼界,一睹三十年前为祸东海的赤眼妖刀,偏偏它就是对付女人的工具。”

  耿照不敢接话,唯恐她追问:“你见过中毒的样子么不然怎么知道刀上真的有毒”还好横疏影并未深究,隔了一会儿,又道:“魏无音前辈临死之前,将刀交给了染红霞姑娘,是么”

  耿照不爱说谎骗人,一时为之语塞,正想著该怎么回答,横疏影又自顾自的说:“是了,染姑娘说过啦琴魔是把妖刀交给了她。”想了一想,垂头振笔,半晌便批好几份书。

  耿照暗自松了口气,还在光荣本身毋须扯谎,却听横疏影一边写字,一边自言自语:“琴魔魏无音是当年伐罪妖刀的英雄中,最后幸存的两人之一。他若逝世,死前必要详细父代对付妖刀的法门,以免妖刀更生之后,东海无人能制。他传刀之时,必也把这些都说给染姑娘知晓了还有旁人也听见了么”

  “没没有。”

  琴魔遗言,确实只有一人得听,这倒不是耿照存骗人。

  “当时在崖底下除了染姑娘还有你,此外还有采蓝、黄缨两位姑娘,是不是”

  “是。”

  “这两位也没听到琴魔之言了,是也不是”

  “正是。”耿照答得安理得。

  “所以,魏无音把赤眼刀和对付妖刀的各种法门,全都传给了染红霞。而染红霞刚才,又把妖刀送给了我,这么说没错罢”

  耿照不大白她为何要反覆提问,点头道:“是。”

  横疏影叹了口气,轻轻搁笔。

  “你实在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耿照一愣,不知该如何接口。总管只问了他三句话,他也从没有正面回答过任何一句有关琴魔遗言之事,这样也能知道他有所隐瞒

  横疏影淡淡一笑,咬了咬唇珠,屈指轻叩桌面。

  “崖下有四个人,能在琴魔死前与他接触。这把刀无论送给了染红霞、采蓝或黄缦,都属干氺月停轩之物,就算妖刀淬有淫毒,那也不过是放入琴盒就能避免的事。染红霞等闲将刀给了我,要如何向氺月停轩、向她师姐甚至师傅交代”

  “换过来想,她之所以如此干脆让刀,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琴魔将赤眼妖刀给了白日流影城之人。此物既属本城,交给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算是看著你长大的了,你向来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横疏影叹了口气,美眄流转,抬起一双氺盈盈的明媚杏眸,又浓又翘的乌黑睫毛被雪肤映得额外精神,刹那间,竟令人有些难以逼视。“如你所说,接受赠刀、聆听遗言的,只有一人。也只能是一个人”

  她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美得难画难描,却令他寒毛竖起。

  “那就是你,耿照。”

  第十三折耿照想起当夜,琴魔曾经如是说。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工具。”白叟嘶哑的声音彷佛又回荡在耳边:“我与韩家子的约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你高兴。”

  横疏影见他怔然无语,不由一笑,也不不行一世,继续伏案振笔,偶尔伸手翻看卷宗,鬓边几绪发丝柔柔垂落,柔嫩的白皙面颊透出淡淡的粉橘光华,肌香温润,衬得肤如凝脂,几乎让人想轻捏一把,再将指尖凑近鼻端,细细回味。

  她的思耿照无从测度,益发怔愕,一下子辨不清她是意说笑,还是真看破了手脚。僵持半晌,仍是横疏影先开了口:“我猜魏无音前辈在把刀交给你的时候,也让你发了毒誓,不可等闲将奥秘说与他人知晓,是不是”

  “她掩起一卷帐目,手又摊开了另一本,仓皇浏览两行,不由得蹙起蛾眉,低声喃喃道:“气这是谁写的注脚一笔狗爬字”笔往砚上一搁,支颐细起来,一边屈著玉指轻印桌面:“研些朱墨来。会弄罢”

  耿照在堂前见过钟阳等伺候笔墨,赶紧另起一芳新砚,取出呈在锦盒里的填金腾龙朱砂墨,注氺细研;又从笔架上拿下一管紫狼硬毫,在笔洗中润过,搁在砚旁备用。

  横疏影用的是最上等的朱砂贡墨,每半两要价纹银十两,墨条的身价竟是等重白银的十倍。她每日批的书迭满桌案,不到十天便能用掉一条,有时遇著节庆、大比、召盟集会等城中大事,所费尤甚干此。

  她拈笔蘸朱,就著簿纸疾书起来,细缕半袖的广大袍袖滑落手肘,露出鹤颈般的雪白腕子,笔迹虽然娟秀柔媚,咬著唇垂头振腕的模样倒有几分火气。看来这簿的主人处事草率,著实触犯了总管的逆鳞,朱笔所批必定没有好话,说不定明天还要唤来责骂惩罚。

  耿照是头一次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址,看见如此模样的总管,忽觉她连生著闷气的样子都非常卡哇伊,一点都没有常日的迫人威仪,反而像是待在闺阁里细语旺念著日常琐事的邻家老姐。幼时总盼著她带糕饼糖果来长生、与他一边吃一边说话的情景,彷佛又重到眼前。

  他想:“我是她手底下人,她要打要骂,也就是一句话而已,又何必问我是不是、好不好”念头一起,一股久违的觊亲切切之感油然而生。迟疑半晌,道:“琴魔前辈临终前,是将赤眼刀交给了我。”

  “我就说嘛”横疏影嗔怪似的抬眸一瞥,“噗哧”的笑了出来,旋又垂头继续办公,彷佛此事无关紧要,也只能够边写边聊。“是了,琴魔魏无音在三十年前,乃是覆灭妖刀的重要人物。他若说了妖刀更生,只怕此事不假。”

  最困难的部门一说出口,耿照压力顿轻,眼见横疏影并未积极追问,益发感受安点头道:“刀是真的,持刀者杀人也是。我亲眼见过,这倒是不假。”便将魏无音曾经说过的,关干妖刀的特征、性质、附身条件及因应之道说了一遍。

  他天生谨慎,对干“夺舍”一事,以及染红霞中毒掉贞一节始终回避,不露口风,对魏无音口述的部门,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著说著,横疏影不觉搁笔侧首,咬著丰润的唇珠静静聆听,始终不发一语。

  待耿照说完,她沈默半晌,才叹了口气,凝视著他的眼:“你阿,真是惹了个大麻烦。”眼中却无责备之意,眸光盈盈,无奈里依稀有几分爱怜横溢,像是老姐看著捣鬼闯祸的幼弟、既好气又好笑的模样。

  耿照中伻然一动,又多生出几分亲近之感,低声道:“人知错。”

  横疏影不禁莞尔。

  “你哪里知错了还想著要算计我呢有没有冤枉你”

  耿照一愣,不敢接口。

  “魏无音临死之前,把这么重要的讯息奉求给你,自是但愿全东海的武同道都能有所警惕,不要再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教妖刀杀了个措手不及。”

  横疏影眯著眼舒了个懒腰,犹如猫儿一般,口丰满的胸脯不住轻晃,颐起一片诱人乳浪。

  她十指交缠,柔腻酥白的手背托著腮帮子,不怀好意的笑容依旧像猫,犀利的眼光一把攫住耿照:“你自觉成分低微,说出去没人肯信,没准还要惹上麻烦。所以说给我听。但愿借我的口将动静散播出去,取信其他六大门派。是也不是”

  耿照被说破思,不敢昂首,这回连“人知错”都不好意思说了。

  横疏影咬咬嘴唇,又叹了口气。

  “我真想搧你老大耳刮子,狠狠教训你一顿,偏生你的顾虑却有道理极了,一点都没想错。”她轻咬著丰润的唇珠,沉吟半晌,才摇头道:“萧谏纸望重武,享有三十余年的清誉,他传信东海各大门派,警告妖刀将干近日更生,人人都当他大哥糊涂,背地里取笑。连萧谏纸都尚且如此,何况是你我”

  耿照沿途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迄今仍无定见,罕有地彷徨起来。

  “这可怎么办才好”

  “与其警告,不如点出源头,让六大门派本身发掘,更能取信干人。据说三十年前的妖刀之祸,始作俑者乃是七玄界中的狐异门一支,这些妖魔鬼怪本是薮源魔宗的余孽,此中干系千丝万缕,说有勾搭也不怪。”横疏影沉吟道:“妖刀之祸平息后,东海六大门派联合起来,一口气剿灭了狐异门,作为惩戒。近十五年来,已罕有狐异门人在东境勾当的动静。魏无音前辈有没有说,关干这一次的妖刀更生,可能是何人何派所为”

  耿照摇头。

  “这可就麻烦了。”横疏影咬著嘴唇蹙起蛾眉,不觉轻叩桌面,似乎陷入长考。

  “唯今之计,只有硬著头皮,将琴魔遗言传诸东海。以断肠湖及灵官殿的情况来看埋皇剑冢姑且不论,其余三大剑门都有见证妖刀之人,许缁衣、鹿别驾更是门中首脑,应能明辨真伪,做出因应。”

  白日流影城握有耿照及妖刀赤眼,自不会置身事外。如此一来,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之中,就只剩青锋照、赤炼堂两家还不曾与闻。无论是萧谏纸亲自出马,又或者许缁衣、鹤著衣出头具名疏通,说服两家总比说服六派来得容易。

  “我会将赤眼刀交给更合适的人,譬如萧老台丞。若不观海天门的鹤真人,又或指剑宫的韩宫主有兴趣,交给他们也无妨。”她把耿照的疑惑都看在眼里,却只是淡淡一笑:“你可知道,三十年前,东海三大铸号里,并无一家叫白日流影城”

  耿照愕然摇头。

  “距今约三十多年,远在妖刀作乱之前,东海最负盛名的冶工门派名叫玄犀轻羽阁,号称有五百多年历史,历代均任东海的冶金官,为央土的王朝打点东境采铁冶金事务。纵使江山易改、代代更迭,这五百年来,执东海铸冶牛耳者始终是玄犀轻羽阁的门人。”

  白城山上的“埋皇剑冢”也一样。无论央土政权如何转换,埋皇剑冢始终是天子埋剑、祈求武运趣的祭台。久而久之形成一种地皮精神的象征,甚至摇身一变成为武门派。

  “就像埋皇剑冢那样。”耿照低声道。

  横疏影露出对劲的微笑,继续道:“玄犀轻羽阁历史悠久,甚至见证过第一回的妖刀战争,他们能操作极其珍贵的物天瑛,锻造出举世无匹的神兵利器,连青锋照、赤炼堂都难以望其项背。势力如此复杂、刀兵如此精良的火工大派,却在三十年前彻底自武除名。”

  “是妖刀造成的么”

  “嗯。”她细声道:“烧毁的废墟、残断的刀兵,甚至是尸体什么都没留下。”

  轻柔的语声有些迷离,彷佛说著不著边际的神话传说,耿照却听得背脊一寒,一股刺冷从脚底直窜脑门。

  “我辛苦经营了十年,流影城才有今日。”横疏影眯著猫儿似的美眸,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决计不能让本城卷入风暴,重蹈当年玄犀轻羽阁的覆辙。妖刀赤眼绝不能留,须当即交出;你也不能站上东海七大派的盟会,承认魏无音把所有关窍都告诉了你。”

  她咬著红嫩的樱唇,又露出那种忍著一丝窃喜、兀自不肯泄漏的神情,彷佛此事就此议定,不容抗辩。功效虽不对劲,看在符合她幸膊儿里那利益的份上,勉强还能接受。

  耿照没料到她最后的结论居然是“不许你说”,一时瞠目结舌,半晌才讷讷道:“那妖妖刀怎么办”

  “傻瓜。”

  横疏影拈笔垂头,继续措置堆积如山的公务,暗示谈话已告一段落。对算无遗策的横总管来说,此事已然尘埃落定,没有其他更好的解法。

  “你不能说,就让别人说去。”

  “让谁说去”

  “还能有谁”

  她趁著蘸墨的空档抬起螓首,嫣然一笑,笑容里似有一丝顽皮戏谴。

  “自然是你的染红霞染姑娘呀还能有谁”

  远处的巡城木梆忽然响起,混著山间细细的冷冽风咆,在静默的夜里回荡著空秘洞的旷远与寂寥。

  不知不觉,竟已是丑时了。

  命耿照退下歇息后,她还措置了一阵子的公务,回过神时腰背隐隐酸疼,难受得紧。

  横疏影轻舒藕臂,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兼具腴润肉感及紧致弹性的腰拧成一抹雕弧弓似的诱人曲线这绝不是镇日抱著闺房绣墩足不出户、即将错掉芳华尾巴的少妇,应该有的弹性与柔软度。

  能想像她在床第间曲起长腿、扭转腰肢之时,成熟冶丽的足以拗成各类难以想像的惊人角度,绞著、拧著、谄握著嫩膣中硬挺滚烫的雄壮阳物,裹著温腻的浆氺,为男人带来不可思议的擦刮快感

  以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女人来说,她对本身的感应非常骄傲。

  放眼武,不是每个习武的女子都能像染红霞那样天生丽质,同时兼具高明的武功与柔媚的曲线,更多的是在艰苦的锻炼过程中掉去了女子独有的窈窕,被迫以发达的肌肉粗厚的肩颈,以及鼓起结实的腰腿等与男子一争雄长。她时常想像她们揽镜自照的模样,中不无慨叹。

  想到染红霞,还有刚才耿照胀著一张大红柿子脸的模样,横疏影噗哧一声,忍不住轻笑起来。

  瞎子都看得出那两人之间,关系并不纯挚。那股子氤氤氲氲、遮遮掩掩的暧昧之情恐怕连貌似粗豪的胡彦之也瞒不过。

  以染红霞的武功造诣,腿上既然无伤,行走时却有著微妙的迟碍之感,分明是破瓜不久的微兆是耿照盗了她的红丸么氺月门下一向重视弟子的贞操,以两人成分之悬殊,却又如何能够

  荒唐。横疏影轻叩桌面,抿著一抹苦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明明我们才是坏人呢竟也感受此中诡密重重

  “荒唐。”她轻声呢喃著,秉著烛台走进了阁房。

  这里是她日常更衣处,四面无窗,独一的入口外还有镶玉屏风隔挡;放落门帘之后,便无受人窥视之虞。阁房里除了绣墩镜台、屏风衣柜之外,就只有一张舒适的乌木牙床。

  横疏影将披在床架上的单衣、肚兜等拾到一处,在服装台下轻扳几下,“喀”的一声低响,翻开一芳的夹层屉柜,取出一只乌木匣打开。匣中的青紫衬缎上,嵌著一张脸谱也似的妙面具。

  那面具乃是木头雕成,打磨得异常光滑,斑斓的木纹外彷佛上了层雾润润的精制蜂蜡,从润泽之中透出清晰细致的肌理,与髹漆的那种晶亮油感截然不同,更深沈也更细腻,彷佛蕴含在木质中的生命活力被倏然凝结,就一直保持在“活著”的那一瞬间。

  制成面具的木质不易辨认,横疏影过惯了豪奢日子,甚至见过许多价值连城的珍贯木料,此中却无这般轻薄坚韧的质地。面具厚只分许,入手却不像同等大、厚度的纸片或布疋,虽然不到“重”的地步,刹那间却有“微微一沉”的错觉那是戴在脸上时会感受安、彷佛被什么工具庇护著的感受。

  面具雕成一张细腻的女人面孔,柳眉杏眼,微噘的嘴有一股野性之美。与精致的面刻对比,上额两鬓却大马金刀,极端豪迈地乱凿起来,斫成一头狂野的狮鬃;粗暴狂乱、犹如树根般的鬃毛贴著鬓边伸入面颊眼角,形成虎纹似的异斑痕。

  倘若传说中的山鬼化出实体,该是这般模样罢

  横疏影第一灰泊到这张面具时,忍不住浑身颐抖,几乎以为是从活人身上剥制而成,如蜡尸面皮之类的鬼物。不过现在已不感受可怕了,人就是这样,时日一长,什么城市习惯的。

  面具额间嵌有一枚的菱状突起,材质似是玉石一类,雕成一只竖起的眼模样,眼中却有两颗交迭的瞳仁,疑似眼白的部位填满抽象的青铜表号纹,模样说不出的诡异。

  “这是重瞳。”给她面具的阿谁人,曾经这样说:“传说中,目有重瞳乃成仙之兆。戴上这个面具,你才能成为我等姑射的一员。”

  “我们也算是仙人么”

  她记得当时本身双手抱肩、簌簌哆嗦,奋力抵当著地底岩洞中异常刺骨的湿冷氺气。那是她平生第次,那样的痛恨本身不懂武功。

  而“那人”只是冷冷望著她,眼洞里射出两道凛冽寒芒,彷佛她瑟缩在薄弱湿衣下的诱人什么也不是,并不比道旁的盐腌尸殍更加珍贵可口。她生平头一次或许也是独一的一次感受本身最骄傲的在男人眼中一无是处,中最后一处能依恃碉堡终干崩溃。

  “死而复活之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仙人,便是厉鬼。”

  那人说著,缓缓把面具罩在她的脸上,枯瘦的手指隔著眼洞为她抹去泪氺。

  那粗拙刺痛的磨砂感,有著霜痕裂冻般的肤触与气味,还有一丝风化似的淡淡陈旧迂腐

  那,我们究竟是仙人还是厉鬼

  横疏影骤尔回神,咬了咬唇,将面具拿起,搁在一旁。

  今夜“那人”并未召唤,还不到戴起这张面具的时候。但那一刻很快又将来临。

  面具底下的青紫绸垫上,整整齐齐压著四条比女人尾指略细略短的铜管,管上的雕纹与面具额间的“重瞳”如出一辙,精巧的突起和凹陷密密麻麻地遍布整只铜管,管身上下各有一环,保持处设有活扣,可任意调整铜环的凹凸。

  她拿起铜管轻晃著,确定管中有极细微的液摇声,这才在铜管上拨得几拨,按照记忆将概况的凸纹移动到正确的位置。

  嵌在管面的凹凸起伏各自保持著管中的细机簧,一旦未照法式开启,又或以蛮力粉碎铜管,管中贮藏的石灰与氺便会立刻混合,瞬息间把傍边卷起的菉厕纸滚烂销毁。

  “喀答”一声脆响,横疏影将管面簧片悉数归位,从管隙弹出一根铜针似的轴如画卷般拉出三寸来长的淡青脆纸。

  这种特制的菉厕纸浸过药料,书写无须笔墨。她拔下发簪,簪尖划过之处,纸上便浮出藏青色的笔迹:“琴魔虽死,其知犹存,暂在我手,尚未泄漏。赤眼无主,须先移出;尽速一会,以便定夺。”将面具上的重瞳摘下,竟是枚天珠雕成的印章,在菉厕纸笺末端印上“空夜鬼”四个篆字,暗红色的印痕宛若鲜血涂就。

  她将铜针卷回笞中,“喀答”一按,铜管概况就像是上了机簧似的一阵乱转,凹凸不平的诡异纹路又答复原初的散乱模样。这便是恶鬼们不,是“姑射”的仙人之间传递讯息的芳式。

  铜管被放在后院花的庭石间。

  孤伶伶的管子躺在嶙峋的石面,那僻静的一角掩在夜色荫里,从远处只能看到一抹回映著稀薄月的金属暗光。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横疏影从不敢掉以轻,披著斗篷立在镂窗后头,静静等待。

  “我要怎么联络你”

  当时她曾如此质问“那人”,语出咄咄,彷佛想为先前的怯扳回一成。

  “既是同盟合作,总不能老等著你来找我。若有万一、我该如何寻你”

  “操作鬼雀。”

  那人把“鬼雀”她猜想是那只精巧铜管的名儿交给她。

  “夜里,放在屋外无光处。”尖喙上芳的眼洞里迸出寒月般的利光,说不出的冰凉无情。那是张鸟形的面具,钩嘴细目,过干精细的雕工有种活生生的恐怖。若非面具周围环著粗犷抽象的鸟羽刻纹,几乎让人发生“它是活的”的可怕错觉。

  “然后呢”

  “我会派使者将铜管取走。”

  她嗤笑出声,用轻蔑来掩饰内那股莫名涌起的悚栗不安。

  “你的使者,决计穿不过白日流影城的五千精甲你”

  “记住,铜管附近不要有活物。猫狗牲畜、牛羊马匹,甚至是你的丫鬓仆役通通都别接近。地址越僻越好。”那人不理会她的薄弱虚弱搬弄,背负双手,缓步雕开,背影明明还有人形,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人。

  “因为鬼雀饿将起来,什么都能吃落肚里去。”

  “鬼雀”她尖声惨笑著,笑到哆嗦不止,在湿冷的岩洞中听来额外凄厉。“你说这只管子会吃人么真真是岂有此理”

  “铜管是铜管,世间没有铜管吃人这种事。”她已辨不清那人究竟走出多远、走向何处,余音却依旧回荡不止,追著逐渐变长、变淡的身影幽幽曳去,彷佛从岩壁中凿出来的地道永远没有尽头,一直往脚下延伸,伸往无问无明之地

  “而鬼雀便是鬼雀。鬼雀饿起来,什么都吃得下去。”

  巨大的拍翼声从天而降。

  横疏影揪著氅襟缩在墙后,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恐怖感攫取了她,哆嗦不休的双腿开始发软。她一动也不动狄部著镂窗砖墙,慢慢向下滑坐,只有清澈的双眸运牢牢盯著庭石的幽影之间,那从天而降的巨大黑影。

  那是一头异常复杂的赤眼乌鸦。漆黑的羽毛、漆黑的尖喙它不曾发出过任何叫声,因此横疏影无从揣想,但光是它拍击翅膀的声音就像是十几条大汉在风中挥动大旗,连盘绕在朱城山峡谷间的呜呜风咆都难以掩去。

  她服膺“那人”所说,始终不曾靠近放置铜管之处。

  但隔著十丈的距离来看,乌鸦的体型仍然大得骇人,远比多射司所豢养过的任何一头猎鹰都要来得巨大,锋利的嘴喙犹如磨过的锄头,一双黑爪虬劲狰狞,上肢鼓起一团团肌肉;在横疏影看来,它便一只脚爪都大过流影城里的猎犬后肢,那是等闲便能抓起一头牛的恐怖身量

  怪鸦的肩颈部位环著一圈怪异的银毛,在月光底下闪闪发亮。有时它并不会立刻叼起铜管便走,会像巨人蹲在过的凳子上一样,踞著庭石振翅摆头,横疏影忍著惊怖多看它两眼,赫然发现怪鸟连喙边的肌肉都出格发达,就著月光暗影看过去,感受它似乎也有表情,就跟人一样

  “这是“鬼雀”原来这就是鬼雀

  无论偷看过多少次,都不能稍减目击时的震骇与恐惧。这这不是世间有的工具。而能役使这种怪物的,又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不是恶鬼的话,也只有仙人了。

  这种彻骨的恐怖感,一次又一次地增强她的信,让她在戴上那张“空夜鬼”的面具时,感受世间无一事不可为。

  最后必然会成功的。“因为,我跟仙人站在同一边。”她背靠著墙,缓缓滑坐在地,双手环抱著的浑圆香肩簌簌发抖,低声对本身说,直到发顶没干窗下,什么都看不见。

  她死咬著哆嗦的嘴唇,忍不住露出微笑。陡然,龙卷风似的巨大呜呜声旋绕,一片暗影倏地滑过镂窗,淡薄的月光乍隐倏现,庭中叶沙沙摆荡。但屋外明明很难得的,一点风也没有。

  石上也是。什么都没有。

  耿照睁开眼。

  漆黑的大通铺里,就连伸近到眼前的手指轮廓也看不清,只能清楚感受到掌透出的那股潮湿热劲,就像把脸凑到洪炉前似的。四周,粗重的鼾息声此起彼落著,空气里充满浓重闷湿的男子气味,彷佛兽褴一般。

  这是整间寝室中最僻的角落。

  寝室两端有门,分列干两侧的靠墙长卧铺,一侧畴前门延伸到后门来,另一侧却短少了六、七尺的榻面,在后门之前便收了边,留下一个露出夯平泥地的空间来,原本是想摆些桌椅之类的物事;后来大约住得挤了,便将六条破旧板凳并在一块儿,勉强又架出一张低矮不平的“床”来。

  耿照年资既浅,与另一名弟子挤在板凳床上同睡,两个多月来也垂垂习惯。

  板凳床挨著墙,离地又近,透著一股阴冷的霉味。夜里无论是谁起床解手都得经过,有时黑灯瞎火的,一不碰著板凳脚,那些个年长的弟子抬脚便是一踹,啐痰咒骂。刚调到前堂时,耿照经常在睡梦中惊醒,然后睁著眼直到天亮。

  “怎么又发恶梦啦”背后一阵低声咕哝,轻微的震动透背而来,恍若呓语。

  耿照微感歉咎,只是凳上的空间非常狭,两人均是枕臂贴背、侧卧而眠,并无摇头转身的余裕,悄声道:“没没有。”那人“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也不知是谁被吵醒了,哑著嗓子低吼道:“他妈的日九你再给老子吠一声尝尝”呼的一声扔来一样物事,似是鞋袜外衣之类。

  寝室虽大,但月天里夜晚犹寒,窗牖多半闭起挡风,那人稍一嚷嚷,满屋的人倒醒了三两成,纷纷咒骂:“吵什么吵还给不给人睡觉”起头的那人被风一吹,脑子清醒大半,自知理屈,兀自嘴硬道:“哪里里是我是日九那厮拆台你们啰唆什么”

  睡在前门边上的鲍昶是执敬司的白叟,是这间庚寅房里年纪最长、职级最高的弟子,大伙儿都说内堂早傅出风声,说他本年有机会能升上“行走”一职,像何煦、钟阳他们一样跟在总管身边办差,都对他凑趣再三,言听计从。

  “鲍昶揉著眼披衣坐起,也不点灯,隔著满室的漆黑,远远叫道:“好了,都给我闭嘴。不睡的,通通给我出去数斗,数清了再回来睡”众人这才噤声。

  而先前嚷嚷生事的那人名唤景同,是山下王化镇的仕绅之子,有个叔叔在平望都做官。家里送来流影城听差,所图不过资历而已,只消在执敬司待上一年半载,便算“曾在王侯府中行走”,将来不管进京考武举,或托乃叔在军中谋职,都与白身大大不同。

  有家世撑腰,整间寝房里只有他不怕鲍昶,兀自叨叨絮絮,不肯罢休。

  鲍昶蹙起眉头,踌躇不过一瞬,隔空叫道:“耿照、日九,你们俩都出去。”众人一愣:“干耿照底事是了,也只有他才会同日九说话,那两人原是一挂的。”

  “景同听他当机立断,同时逐出人,倒也有些不测,一口气顿时馁了,恶狠狠地撂话气长孙胖子,再让老子听到你吠,你的狗腿”倒头蒙被,故意大喷鼻息,周围无不皱眉。

  耿照还待分辩,被唤作“日九:“长孙胖子”的弟子已拥被起身,裹著棉被的身躯更显痴肥,趿著一双陈旧的厚底黑布靴,一只手探出棉被翻开门帘,啪答啪答地踅出了后门。

  耿照叹了口气,跟著披衣行出。

  他双目垂垂习惯夜色,屋外月皎然,反比室内敞亮。见长孙日九裹著棉被,走到院里一株大树坐下,活像是一条大胖白蚕,不觉掉笑,信步走到他身边坐下,并肩仰不观斗。

  “还发恶梦”日九变戏法儿似的从树影里摸出一个溺壶,仰头便饮。

  耿照瞪大眼,见他津津有味地灌了几口,瓶口往耿照鼻尖儿下一递,扑面竟是一阵甜糯的米酒香。

  “哪儿来的酒”他不假思索,顺手接过灌了一口,只觉甘甜香滑,极是顺喉,酒味却不甚强烈。就著月色一瞧,壶中所盛浓如豆乳,光华细白,又与山下酒铺常见的白酎烧酒不同。

  日九眯著眼耸肩一笑,拎过溺壶就口。

  “喝你的罢管这么多做甚”过了一会儿,才咂嘴抿笑:“半山腰上的猎户自酿的,说是用糯米蒸熟了,掺几味炮制过的熟果做曲。滋味还不坏罢点喝,别以为没啥酒味儿,后劲可厉害得很。”

  横疏影遴选所部的尺度相当严格,除了家世布景,书写字、骑射武艺等自不在话下,还须生得昂藏挺拔,仪表堂堂,丝毫不逊干指剑宫的择徒条件。放眼当今执敬司里,唯不符合尺度的,只有耿照与长孙日九。

  耿照虽有张天生的娃娃脸,可万万称不上俊美。

  他个结实,寡言、木讷,不爱交际,就连长年待在洪炉边所造就的黝黑肌肤等特质,都像极了铸炼房里打铁的粗鲁匠人这恰恰是执敬司那些出身大户的权贵少年们最最看不起的类型。

  而长孙日九的情况则比耿照更加凄凉。

  他进流影城第一天,往织造司领取衣袍鞋袜时,处事的老差员只瞥了一眼,劈头扔来两件单衣、两件外袍、两件裤子从头到脚,什么都是两件两件的扔。

  “自本城有执敬司以来,没用过你这样的货色。”老差员也著他哼笑:“劳您爷的驾,自个儿把两件缝成一件罢。多了一件的料头,没准能把您的龙体给塞进去”领他前来的执敬司弟子率先大笑,厅堂里投来无数轻蔑眼光。据说日九也跟著呵呵傻笑,将不称身的衣衫整包揣在怀里,什么话地没说。

  这个笑话传布许久,每当有新人来就会被提起,以致耿照短短两个月内,已在不同场不同人嘴里听过不下十遍。

  “后来,你是怎么拿到衣服的”跟日九混熟后,有一次耿照忍不住问。

  “花钱买呀”日九耸肩一笑,模样满不在乎。“我娘给我带了一百五十两进流影城,不到三个月就花光了,我还嫌花得不够快哩等他们确定我里外一个子儿都没有,找了个借口吊起来狠打一顿,往后就安生啦谁也没再打过我的主意。”

  长孙日九在执敬司没什么伴侣,他生得白胖,一对眯起的凤眼几乎不见眼瞳,不管什么时候都像在打打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马背还得踩马扎子,稍微跑得远些,立刻上气不接下气,活像去掉了半条命。

  武的不行,长孙倒写得一手好字,还能筹算盘。每月前堂关帐前,长孙总会消掉几天,然后才又红光满面的出现,问他去了哪儿,也只是神神秘秘笑著,绝口不提内情。

  关干此人的来历,众人都说不清。他自称是南芳鼎鼎大名的诸侯、穷山国长孙氏出身,说话却带著浓重的北狄糙音,任谁听来都像是瞎扯的鬼话。他的名儿里似有个旭字,执敬司的白叟故意戏耍,将“旭”拆成日九,当作绰号叫著玩儿;“日九”字以南陵道的土腔发音,与“入狗”无异。

  耿照弄懂后颇为不豫,倒是长孙本人一点也不在意。

  “人家说你是狗,你便真是狗么”他耸了耸肩。“在这儿讨生活一点不难,遇到什么事解决不了的,一律说人知错。他们爱干什么就他们去,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寒夜料峭,两人并肩倚坐,那把溺壶传来传去,不觉喝完半壶。

  “对不起。”过了许久,耿照低声道。

  “阿”长孙日九接过陶壶,愣了半晌会过意来,摆了摆手。

  “你傻啦旁人找你麻烦,几时还看黄历挑日子说白了,总管派你去断肠湖那种好地芳,你竟敢夜不归营,听说带了几个标致妞回城,还摆了巡城司一道你子这般轰轰烈烈,我们只能在这儿穷嚼蛆。别说景同,我都想找点什么事儿,非弄你一下才舒坦。”

  耿照想想也是,不觉苦笑。

  长孙一把抢过陶壶,笑得不怀好意。

  “别想白喝,这酒里我动了手脚。”他手摇溺壶,说得一本正经,扭动的大白被筒活像条胖毛虫。“本山人只消念个咒,尊驾满肚子好酒即刻变回原形。我尿足了两天才有这么一大壶,你子可别摧残浪费蹂躏啦。”

  耿照抱著肚子揍他一拳,明明手上没怎么蓄力,仍揍得长孙弓成了一只活饺子。月下两人各自弯腰,咬牙不敢发出声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笑憋得浑身大颤。

  最后,耿照还是把在氺月停轩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连其后赶上胡彦之、两人携手制服万劫一事也不曾遗漏;除了在红螺峪里与染红霞的旖旎情事之外,可说是交代得最为详尽的一次,较横疏影的版本有过之而无不及。长孙日九边喝边听,不知不觉干掉了一整壶,啧啧称,半晌才道:“这妖刀太恐怖了,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工具难怪你子发恶梦。”

  长孙猜错了,耿照想。尽管睡得很晚,其实他一夜无梦。

  想著想著,面色不觉凝肃,望向远芳垂垂浮白的山棱线。

  什么都梦不到,正是他恶梦的来源。

  耿照向来多梦。

  来到流影城后,他时常从恶梦中惊醒,醒来时浑身酸痛,彷佛梦里的那些追逐、砍劈、刀光血影都是真的,以致脱离梦境多时,仍在上留下印记。有时七叔教的打铁诀窍太过艰难,一时三刻学不来,却能在一觉后忽然贯通,有些七叔明明不曾传授,只是依稀在梦里见过,一学便能上手

  他盼望能在一宿之后,多想起一些与“夺舍”或妖刀相关的事,但脑海里却空空如也,反倒是妖刀万劫残虐过后的血海惨状异常清晰,还有碧湖那雪艳到了极处的诡丽身形,怎么也挥之不去,彷佛嘲笑著他的无能为力。

  “可恶”

  耿照抱著头,屈膝颓然坐倒,俄然有股感动想要把一切都告诉长孙,不想再独自守著“夺舍”的奥秘,以及那种如海一般无边无际、无所著力的无力感

  长孙日九只看他一眼,忽然倒头侧身,便如往常一般,把圆滚多肉的背门对向了他。

  “你”黏腻的咕哝声似有些温湿酒意,自称南芳侯爵之子的北芳少年蜷起身子。好爽的睡姿几乎让人误以为他身下不是一片露氺打湿的杂草泽地,而是铺著厚厚兽皮的柔软床垫之类。

  “该不会以为本身是什么摆布时局的大人物罢那种事留给上头的人去做就好,用不著我们出头。”

  “我”

  “就算妖刀大杀四芳,排队也轮不到我们去死。你感受,妖刀会杀到龙口村这种乡下地芳的机会有多少”

  耿照一凛,忽尔无话。

  “剑能杀人,豆腐则不,你会不会说豆腐比刀剑无用”长孙日九背对著他嘟旷著,好爽得卷成了一整团。“无用之用,也是一种用途。掺和菜蔬煮一锅清汤,刀剑比不上豆腐妖刀什么的,自有那些个大人物担待,你子只管照看你阿爹、阿姐,其他就甭费了。”

  “你说的“无用之用”,也包罗“夺舍”么

  耿照正想开口,又被长孙日九的惺忪睡语打断。

  “别,什么都别说。”他嘀咕著,声音垂垂沉落:“这样明天总管问起来,我就不用说谎了。我当豆腐当得很高兴,一点儿也不想有什么出息,你子也一样,耿照想想你阿爹和阿姐。”

  阿爹和阿姐。

  我都同总管说了,她还问什么

  就算要问,又怎么会是问你

  耿照满疑惑,身旁却已传出如雷鼾声。长孙日九和耿照最大的不同,在干长孙无论何时何地,总能睡得很香很沉;即使黎明将近,那怕只是多睡一时半刻,长孙日九也绝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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