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我大妈妈刘氏难产而死_我那遥远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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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我大妈妈刘氏难产而死

  我父亲终其一生都没有进过一天学堂,但却识得不少字。

  那是上了学堂的二叔一笔一画教给他的。

  二叔七岁开始读书,十三岁的父亲将弟弟在一个雨天背着送到邻村的私塾,然后下地干活,喂牛喂猪,为了让我奶奶放心在王家生活,我父亲偷偷去给别人家打工,他老早就长得象个大人,沉默内敛,知晓分寸,我大爷、二大爷那时已看到时局大变,二人商议后变卖了田地,举家迁到了外地,大爷去了太原,二爷去了运城,临行时给你父亲留了一笔小钱,说这是他兄弟二人娶亲成家的费用。

  我父亲送别大爷二爷,在大李庄勤快得象头小牛,然而日子只能果腹,我奶奶张氏来大李庄的日子越来越少,虽然她瞎眼的婆婆已去世,但王家的儿女们都已长大,她在那边同样是母亲同样有着责无旁贷的责任。

  我父亲21岁娶了第一门亲事,女方正是王家老爷子的远方外甥女,虽然小门小户,但却守旧裹了一双远近闻名的小脚。我奶奶张氏对这门亲事甚为满意,父亲成亲那些天她和王家老爷子亲自来大李庄收拾布置,等到我这个大妈妈刘氏接进门,她才松了一口气。

  我大妈妈刘氏虽然不是我的生母,但去世后仍然埋在我李家的坟茔里,我父亲葬在中间,左边是我大妈妈刘氏,右边则埋葬的是我亲妈巧子。

  我大妈妈刘氏嫁给我父亲的第二天就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女主人,她和我奶奶一样勤快贤惠,且对我二叔疼爱有加,我父亲那张许久紧绷的脸上有了笑意,对二叔说话也不再严厉。在二叔看来,父亲不仅是他在大李庄的唯一亲人,更是他心中远逝了一份父爱,他敬重我父亲,听从我父亲的教导,一如长子。

  二叔去了万荣县读书三载,我大妈妈刘氏却还没有生育,我奶奶张氏急在心头,开始吃斋念经,烧香拜佛,她私下问过我大妈妈:“长贵那方面可好?你经期可正常?行房时间对不对?”

  我大妈妈垂首低眉一一回答婆婆的话语,心里泛起阵阵苦涩,她内心是爱我父亲的,这个英俊高大的男人,是她愿意用一生去伺候的丈夫,可是肚子就是不争气,无论她和我父亲怎样去耕种,总是发不了芽结不了果。我大妈妈惆怅起来,脸色开始枯黄,外出走路都避着村里人,只有她妹子刘玉花每次前来看她,她才有着笑声和快乐。

  我大妈妈刘氏的妹子刘玉花我至今都叫她小姨娘,我这个小姨娘对我李家举足轻重,且不说她性情刚烈为人耿直,单说容貌也能让无数男人倾倒。

  她当时嫁到了离大李庄一箭之地的瑶池村,有事没事总爱往我家跑,来了帮我大妈妈烧饭洗衣,下地干活,她的脚在年轻时缠了一半怕疼放开了,所以走路要比我大妈妈快得多,加上那时已渐渐不盛行女子裹脚,听闻上海那边的女明星女学生已开始剪发烫发,洋装都上身了。

  小姨娘刘玉花从小爱美,涂脂抹粉样样精通,她一走进大李庄,笑声都能从庄子外的田地中听到,她的外衣是改良过的旧式旗袍,选料讲究,云袖收腰,镶滚着别致的纱边,她的头发永远油光水滑,那怕经历过忍饥挨饿的年代,那怕经历过岁月摧残青丝变白,小姨娘的头发永远齐整不乱,永远别着不同的簪子,那怕穷困的年代里,别着打磨过的骨头发簪。

  我记得她后来给我妻子一根玉簪子,她从乌黑的箱子底下取出包得严实的小匣子,眯着一双老去的秋水眼,拿出簪子郑重地交给我妻子朱慧秀,叮嘱她要守妇道,作一个称职的妻子和母亲。

  村里人后来传说我小姨娘刘玉花其实是暗恋我父亲李长贵的,但有没有私情不得而知。

  她一来大李庄,我大妈妈刘氏总是很欣慰,她们一起说知心话,一起去菜地里割了韭菜用白面掺了玉米面烙菜合子给父亲吃,父亲憨笑着总是避开小姨娘的目光,他一定懂得其中含意。

  小姨娘来了三个春夏秋冬,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开始跑步了,可是我大妈妈刘氏肚子却不见动静,她替姐姐着急起来,一来二去,小姨娘说服我大妈妈去九天玄女娘娘殿找李大仙指点迷津。

  两人傍晚收拾停当,悄悄出门,在夜幕中穿过村中小巷,避开人群,在一片犬吠声中急急走过,来到殿前,只听殿角上风铃叮咚,殿内却鸦雀无声,我大妈妈刘氏有些害怕,小姨娘刘玉花却不怕,上去叩门,门却是开的,两人壮胆进去,见大殿中烛火隐约,进去抬头细看,李大仙端坐在莲台上面,抹得渗白的脸上泛着一层金光,两人赶忙跪下匐地叩头,未曾开口,李大仙扬起半寸指甲的手指,唱出几句:“民女刘氏听好,你命中无子,但有一女是你前世所养,此生定会与你相见陪伴。去吧。”

  我大妈妈刘氏一听惶恐戚然不止,双手合实祈求大仙指明前途,她实在想为我父亲生儿育女,小姨娘在一旁忙点上黄纸香烛,呈上厚礼,垂首和姐姐一起祈求,大仙闭目良久,最后唱道:“你若一意孤行,不随天意,你命休矣,去吧。”

  说完他起身下了莲台,小姨娘在愕然中抬头看他,发现李大仙穿着一双绣了花的红色鞋子,长裙遮体,行走已蹒跚,昏暗的烛光也掩藏不了大仙满头花白的头发。

  两人只好怅然回去。

  随后小姨娘又带着我大妈妈去了一次太原府,找到了久负盛名的的老中医,开了药方提回一大包袱的中草药,我大妈妈喝了半年苦涩的药汁,喝得人都脱相了,可是肚子仍不见动静,她对我小姨娘说:“难不成是你姐夫的毛病?”

  “难说呢。”

  “万一是他的毛病可咋整?”

  我大妈妈刘氏茫然起来,她宁可是自己不能生育,那怕村子里有人指指点点,她都可以承受,要是我父亲李长贵不能生育,他一个男人家怎么能忍受大家的评论,人心叵测,众口烁金,他以后怎么面对村子里里外外的人,以后怎么处世活人?

  我小姨娘也跟着她一起难过愁怅起来,两人在秋天的田地中掰玉米,叶玉叶子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仿佛一把把刀子划疼了姐妹二人的心。

  “要不,咱先抱养一个?你听李大仙说过的——天意难违。”

  我小姨娘刘玉花解开头巾,穿过玉米行来到我大妈妈身边悄悄说,我父亲正在背玉米,光着的膀子被秋天的太阳晒得黝黑发亮,他那么健壮硬朗,一点都不象不能生育的男人。我大妈妈和我小姨娘盯着他看,内心各自感慨不已,我大妈妈刘氏听到小姨娘的话,将玉米棒装满我父亲肩上的背篓,扶起来看他离去,说:“抱养一个?说得容易,到哪里去抱?”

  “只要有心,还怕抱不到,我今儿下午回去就问问。何况大仙说了,这是天意呢。”

  “你咋啥都相信他啊。”

  “这荣城平原那个不信他?”

  小姨娘不听我大妈妈的怨嗔,系好头巾自顾自地掰玉米,她心思活动起来,开始思量附近那家有多余的孩子想要抱回来给姐姐姐夫。

  我大姐李梅英被我大妈妈刘氏和小姨娘抱到李家大庄的时候,初冬的第一场雪在夜里开始满天飘扬,她两姐妹走了十余里路,天黑前从王柳庄出发,将我大姐弱小的身子包在襁褓中,紧紧贴在胸口。

  大姐临离开生母时喂饱了奶水,尚在熟睡中,小姨娘和我大妈妈陪着大姐的生母流了一下午的泪水,看着这个已有五个女儿的家中几近断炊,男人为生不下儿子蹲在屋外默不出声。

  小姨娘和我大妈妈去时一个扛了半袋麦子,一个扛了半袋玉米面,小姨娘下厨做了一锅玉米面糊糊,放了咸菜端给孩子们吃,坐月子的大姐的生母只喝了几口就说吃不下了,让端给屋外的男人吃,我大妈妈的泪再一次涌出来,她攥着大姐的生母说:“姐姐你放心,妮子交给我,我一定替你抚养大,你要想她了,就来瞅瞅她,她是我们两家的闺女。”

  雪下了一夜,我父亲和我大妈妈、小姨娘却围着我大姐一夜未合眼,离了生母没有奶水的大姐哭得死去活来,哭得脸都发青了就是不喝小米粥,我大妈妈和我小姨娘轮流在炕上抱着她,最后我父亲连夜去别人家要了一大把红糖掺在粥里,我大姐才喝了几口,哭累了睡了过去。

  我大姐李梅英在我父亲和我大妈妈的精心照料下活了下来,等到冬去春来已长得白胖水灵,我父亲抱着她在村口的戏台前晒太阳,将半岁大的大姐举过头顶,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可是村里多嘴之人偏偏要说闲话,甚至当着我父亲的面说:“长贵,这妮子咋瞅着不像你,不是你的种吧。”

  我父亲知晓他们明知故问,红了脸一声不吭走开了。可是这帮人有次遇到我小姨娘就吃了亏,那天我大妈妈刘氏和小姨娘抱着我大姐村口走过,风将不好听的闲言碎语挟了过来——无非说我大姐是抱来的,我大妈妈生不下孩子。我大妈妈装没听到,我小姨娘可不是好惹的,她调头冲上去,叉着腰喊道:“谁有本事把刚说的话给老娘再说一遍!我看看你是那个王八下的专管别人家的事,一个个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也配说我姐的闲话。以后谁要是再背后议论我外甥女的事,我撕了你的嘴不算,将你家房子点着烧了才解气!”

  那帮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垂着头斜眼看着我小姨娘妖袅离去。

  我父亲和我大妈妈对我大姐李梅英的疼爱超出寻常,尤其我父亲,对我大姐一生都没有任何嫌隙,大姐出嫁后父亲日渐年老,他总在吃饭时自言自语说:“也不知道梅英妮子吃了没有。”

  大姐抱到我李家的日子,家中委实穷困,我父亲和我大妈妈在生产队里没日没夜干活,但拿回的粮食有限,添这么一个小人,无疑百上加斤。幸好我小姨娘的男人在瑶池村里当队长,家里宽余,时常偷着周济姐姐家,我父亲和我大妈妈才轻松许多。

  我小姨娘其实很爱我大姐李梅英,但后来大妈妈去世后就加添了许多的恨在我大姐李梅英身上,但恨归恨,再恨也是我大妈妈的闺女,就算不是亲生的,也是我李家的人。

  村里人说我大姐到我家其实是索我大妈妈的命的,但只有我大妈妈和我小姨娘一直记得李大仙说过的话,她们到了最后才相信一切早有注定。

  大姐两岁多时,我大妈妈突然就怀上了,这是天大的喜讯,村里的老人们说这叫种瓜引豆,大姐李梅英来李家,分明就是能招来一个小弟弟。

  小姨娘来我家,看着我大妈妈尖尖的肚皮,说这是怀着男娃的孕相,她抱过来我大姐李梅英,问妈妈会生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我大姐眨巴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说:“我要小弟弟。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父亲和我大妈妈连同小姨娘怀着巨大的喜悦等待新生命降临人世,却不想等来的是我大妈妈难产血崩而死的噩耗——连同肚里的孩子都随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我父亲李长贵抱着我大妈妈冷去的身体整整坐了一夜,我小姨娘哭了又哭几乎流干了眼泪,最后只好叫来自家男人准备下葬的后事。

  她从次恨上了我大姐李梅英,然后更恨自己,她明明知道李大仙的话,明明可以阻止姐姐怀孩子,可是就这样糊里糊涂让自己的亲姐姐死于了难产。我小姨娘就这样替我大妈妈难过了一辈子,悔恨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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