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巧子妈妈嫁给了我父亲_我那遥远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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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巧子妈妈嫁给了我父亲

  我母亲巧子初嫁段家男人的时候才十五岁。

  段家男人长她四岁,从小就跟着他父亲给别人打井为生。

  娶了我巧子妈妈后第二年就生了儿子,也就是我现在的大哥段世杰。

  段家男人为人耿直,做活从不偷懒耍奸,我们大李庄一口水井就是他打的,那口井在村南的一棵柿子树下,井水幽深不见底,井壁是整齐的大青石垒砌而成,石缝里生着暗绿的青苔,井口在高处架着生铁轱辘,上面盘着粗长的麻绳,为了牢固,麻绳里缠着马鬃毛和猪毛,我小时候帮姐姐们打过井水,粗重的麻绳勒得我肩膀生疼,手里老被鬃毛扎出血。

  井旁的洼地上积着一潭清水,那是用来洗衣和饮牲口用的,大人不容许小孩子在那里玩泥巴弄脏潭水,直到十多年前修路,最终这口井被填平夷为平地。

  我母亲巧子连着生了段家二姐和二哥,在怀上段家三姐之后,家里穷得几乎揭不开锅了,段家男人为了全家的生计改行去了大同煤矿下井挖煤。

  我母亲巧子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挺着日渐大了的肚子还劳作在田间地头,我小姨娘刘玉花一直和她关系亲密,时常来帮她干活。

  段家三姐出生也是我小姨娘找来接生婆接生,然后伺候我巧子妈坐了月子,直到第二年的腊月,段家男人才返回万荣,他本来是没打算回来的,可是身体突然生起了病,全身浮肿,肚子鼓得象一口铁锅,来几天后就倒在炕上起不来了,开始吐血便血,最后昏迷不醒,没出一月就咽了气。

  老人都说这病是煤矿上累出的病,那时的煤矿工人下井挖煤无疑去送命,能活下来的,最后也落下了一身的病苟度余生。

  段家男人显然是活活累死的,他病逝后,我母亲巧子的日子雪上加霜,没有人愿意再娶一个带着四个孩子的女人为妻。

  除了我父亲。

  我小姨娘自从我大妈妈离世后一直在为我父亲物色亲事,可是父亲就是不答应,他觉得再娶对不起我去世的大妈妈刘氏,毕竟她是为了给父亲生个他们共同的骨血才丧了性命,如果再娶一个女人进了李家门,这是对大妈妈的不敬。

  何况他还有我大姐李梅英陪在身边,我大姐李梅英已懂事长大,父亲虽然没有让她读书上学,但苦力活一直不让她干,大姐六七岁已开始帮着父亲做家务,到了八九岁,已能站在小板凳上给父亲擀面条煮饭吃,她除了洗衣做饭,家中里里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条,就连院子的周围都种满了各种瓜果蔬菜,大姐一生都在忙碌中度过,嫁到陕西商洛后,七十多岁还在苹果园中整天劳作不息。

  春末夏初的一个午后,小姨娘帮我巧子妈在村南头的井旁浆洗衣服,段家三姐被我巧子妈绑在后背上睡着了,洗衣服的棒槌呯呯地击打声也没有吵醒她,小姨娘见四下无人,向我巧子妈妈开了口:

  “巧子姐,你看这时间过得多快,转眼都快夏天了。”

  “可不是?这老四都会走路了。”

  “巧子姐,这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是啊,长着呢。”

  我巧子妈妈一下一下挥着手中的棒槌砸在石板的衣服上,抬起头看着眼前熟悉的村庄,村庄里几棵苍老的大柳树枝繁叶茂,成群的麻群飞上飞下叫个不停,村口的大喇叭悬挂在高高的白杨树上,象一只巨大的眼睛,无声地盯着这村里的一切。

  她叹息了一下,将目光收回后又投在眼前的这口井上,想着段家男人亲手打下的这口井,那黑黢黢的脊背上满是横七竖八的伤痕,粗大的手掌到死时都硬得如同一块木头——全是干活结成茧子的死肉,我巧子妈妈的眼睛潮湿起来,她低下了头,狠狠地敲击着石板上的衣服,水花溅到了她的脸上,她心里一直想着,要不是为了这四个孩子,她早有了跳井死去的念头。

  “姐啊,你这一个人拉扯这四个孩子,真苦啊,这日子要是没有一个男人帮衬着怎么过得下去?我虽然在你身边,可我毕竟是外人,你还年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男人陪你过日子,你说是不是,姐?”

  我小姨娘一边淘洗孩子们的衣裤,一边说道。

  她懂得失去亲人的悲痛,我大妈妈刘氏难产去世,等于将她心头的肉活活剜了一块,几年过去,只要走进大李庄,她的心再也快乐不起来,看到姐夫一个人带着养女艰难度日,她心里象压上了一块巨石,她得想办法说服我巧子妈嫁给我父亲。

  “玉花妹子,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这个身份——四个孩子的寡妇,谁敢娶?别说娶,你想想——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象我这样的寡妇,连是非都没有,那个男人敢招惹我,就怕我逮住他不放手。”

  我巧子妈妈的话让小姨娘笑起来,她一笑,巧子妈妈也跟着笑起来,两人许久没有这样笑过了,背上的三姐惊醒了哭了几声,隔一会又睡了过去。

  “巧子姐,听我说,还真有现成的男人等着娶你呢?”

  “胡说,快断了这想法,也别拿我打趣,我是指望不了嫁人这事了,拼着命把孩子们养大成人,也算对他爹有个交待。”

  说着眼泪又落了下来,小姨娘鼻子一酸,陪着她泪落,但她不死心,非要把准备好的话说完:

  “姐,我说了现成的男人有就有你得信我,咱姐妹之间谁还不知道谁?难不成我会害你把你往火坑里推?你呀,咋不问这个男人是谁啊?”

  “谁?”

  “我姐夫李长贵啊。”

  巧子妈妈手中的棒槌差点扔到水潭里。

  “瞎说,尽瞎说,你姐夫怎么会看上我?我这拖着一群仔的女人,眼馋他的女人多着呢,轮不到我。”

  她的脸红起来,她和我父亲虽然在两个村子,但还是在赶集或者庙会上看大戏时碰过几次面,这方圆几里男人是很多,但要挑出象我父亲这样高大英俊的男人却真是凤毛麟角,要嫁给我父亲李长贵,我巧子妈妈还真不敢想。

  “怎么会是瞎说?我姐夫可是个好男人,你知道的,他也是个苦命人,娶了我姐原想着白头偕老,虽料想我姐为了给他生个儿女却断送了性命,现如今他带着抱养的女儿两个人相依为命过日子,我疼惜他们爷俩隔三差五跑过去帮忙做点家务活计,可是这时间久了难免有人说闲话,我家那口子倒也实诚,也是怕我,不敢说啥话,可这村前村后早有人八卦了一大堆的是非,巧子姐,你要嫁别人咱还不知道他的为人,要是你嫁我姐夫,我敢说你这一辈子也不会后悔的。”

  我小姨娘说完这番话仔细看我巧子妈妈脸上的动静,看她若有所思的红着脸低下头再不言语,情知她的心里活泛起来,趁热打铁又说道:

  “姐啊,俗话说得好,千金易得良人难遇,我姐夫这样的男人能在我姐走后多年未娶,是他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我姐姐,可见他这样的男人是个有情之人,就算以后你嫁给他是为了搭伙过日子,相互有个照应,这样有情有义的男人总比那些不知根底的男人强百倍,你说是不是?”

  “那——他不嫌我带着这四个孩子?”

  “笑话,我的姐姐啊,我姐夫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娶你过去还能容不下这四个娃?是你想多了,你看他对那个抱来的妮子有多疼——亲闺女也不见得有这福气!”

  “这我知道,可是,咱这兴许是挑头担子一头热吧。”

  “说啥呢?放心吧巧子姐,我姐夫这主我还是能做下,我今晚就给他说说这事。”

  “别——妹子,这不大好吧。”

  我巧子妈妈有些拉不下脸,自己虽然是一个寡妇,但毕竟是妇道人家,那有女人托人问媒的说法?让村里知道,这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我小姨娘才不管这些,她心里有着九成的把握。

  别的女人也许要比我巧子妈妈条件好,可是我巧子妈妈除了带着段家四个儿女之外一点都不差,她在那时虽然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但身量依然苗条,并且常年累月的劳作让她在粗粝中有着丰满的健硕,鹅蛋脸盘上一双丹凤眼明亮有神,高鼻梁下薄薄的嘴唇在经历了世事变故后依然有着微笑,她比别的女人更勤快更能吃苦,生产队里一般的男人干活都比不过她,我巧子妈妈从小干活到老,勤劳吃苦成了她一生永不变更的习惯。

  我父亲听了我小姨娘提出让他和巧子妈妈结亲的事,脸窘得通红,死活也不答应,他说:“妹子啊,我命中注定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你提这事,让我怎么对得起你埋进土里的姐姐?’

  “你已经对不起他了,姐夫,我们都对不起她。你要是真对得起她,就得和巧子姐姐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小姨娘横下心话中有话一语双关说道,我父亲低下了头,巴嗒着旱烟,最后说:“要不,我们去问问李大仙这事行得通不?”

  一听我父亲提到李大仙小姨娘心里不由一紧,想当初就是没有听李大仙的话我大妈妈刘氏才怀了孩子难产致死,既然现在我父亲在这关头提出这事,听听李大仙的话一定没错,我小姨娘点点头,进屋打点香烛纸火,吩咐我大姐李梅英在灶上煮了几个鸡蛋,然后陪着父亲向村外的九天玄女娘娘殿走去。

  李大仙的娘娘殿永远沉寂,因为沉寂而让人生出许多神秘和敬畏,当时全国各地已提出整治一些人为活动,生产队的大喇叭从冬天喊到了来年春天,村东头的土地庙被掘地三尺,就连戏台前那口铸铁大钟也被打碎去钢了,一些神医巫婆被检举出来大会小会批评学习

  可是人们却好象忘记了李大仙和九天玄女娘娘殿的存在,不管人们惴着糊涂还是装着眼瞎,总有人在风高夜静地时候敲响娘娘殿的大门,不用说那定是遇到困境的人求助大仙指点迷津。

  我父亲和我小姨娘绕过村前的小道,穿过一大片荞麦地,深紫和浅紫交织的荞麦花开得正盛,在夏日的黄昏象一幅美妙的画卷。

  我小姨娘停顿在了殿门前,站在身后眯着眼看我父亲高大的身材虽然瘦削但依然魁伟,三十六岁的父亲正当壮年,但头发却已被苦难的岁月无情地染上了风霜,他的身上散发着汗味和烟草混合的气息,我小姨娘深深呼吸了一下,她将用一生铭记下这个男人的味道。

  殿门开了,李大仙毫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到活人的神色,厚厚的脂粉精心涂抹均匀,掩盖着他已皱纹纵横的脸,唇上的胭脂依然鲜红,头上的华发簪满了翠玉金钿,莲步生风,珠晃金鸣。

  他示意我父亲闩上殿门,自己缓步走上台阶,靛青的罗裙上绣着月白的梵云,裙下是一双红色丝绒鞋,鞋面上缀着金线的花朵,枝叶和茎蔓却用了鹅黄和湖绿,他的背明显驼了,但仙步款款,仙风依然,进了殿,在昏黄的烛光里,他轻挪身子,打坐在了莲台上。

  “大仙,许久不见,你可好?”

  父亲示意小姨娘和自己一起跪下,毕恭毕敬作揖问候李大仙。

  李大仙只是闭眼点了点头。

  小姨娘跪着等我父亲向大仙请示他和巧子妈妈的婚事,还没等到他开口,只听大仙的声音在烟雾缭绕的殿内回荡起来:

  “本是同命鸟。”

  “相会在七七。”

  “双喜莲并蒂。”

  “白头巧娘子。”

  我父亲和小姨娘一下子听明白了李大仙的话语,他们还想问明白一些事,却不了大仙挥了一下宽大的云袖,神龛前的蜡烛一下子被扑灭了,两人抬头细看大仙,他已站起身隐在了暗紫的帐帷后。

  小姨娘和我父亲点燃了烛火,烧了纸钱磕了头,将竹筐里的鸡蛋放在莲台前,两人走出大殿,彼此不再言语,离开时掩上大门,看西边的火烧云燃得异常灿烂,那桔色的云里透着火的蓝紫,边缘上仿佛镶着刚熔开的金箔。

  就在这燃烧的天空下面,他们熟悉的村庄却在将临的夜色里安静屹立,象极了一艘巨大的船,泊在广阔无垠的平原上,等待着风潮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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